第11章
正逢秋收,林家也是有幾畝薄田的。
奈何林家唯一會種莊稼的林父正躺在床上呢。林玉致不會侍弄莊稼,便雇了幾個短工,加了銀錢,連同陳家幾畝地一并給收了。
這日清早,吃過早飯,陸陸續續便有工人來家了。陳錦生樂颠颠的帶人去了自家田地。
林玉致閑來無事,搬了個矮凳,抓了把瓜子,翹着二郎腿坐在自家院門口閑噶噠牙。餘光瞥見有個半大小子打遠瞅她。
她笑眯眯的招招手,那小子蹬蹬蹬跑了過來,看着林玉致手邊的點心,饞的直咽口水。
“鐵蛋兒,家家都忙着秋收,你咋不去幹活呢?”
鐵蛋兒悶頭道:“我家田少,有爹和阿兄幾個盡夠了。我娘叫我去山上摘野菜,我正要往家去呢。”
哎,什麽時候都不缺窮人啊。秀水村裏,除了林家日子好過些,旁人家都是半斤對八兩。
唯一慶幸的是潞州不是戰略要塞,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到這來。
挨餓總比挨打強。
“會數數不?”
鐵蛋兒懵懵的點點頭:“只會數到五十。”
“夠了夠了。”林玉致指了指旁邊放着的小匣子,道:“一會兒工人來拿工錢,一共十五人,每人二十文錢。你把銅板數出來,分成十五份,用繩子穿好。做完這些,我給你五文錢的工錢。”
鐵蛋兒眼睛登時亮了:“大郎哥不騙人?”
林玉致睨了他一眼:“你幾時見過我騙人?”
鐵蛋兒忙不疊的擺手,先将野菜送家去,又急匆匆的跑回來,不等林玉致說話,便自顧喜滋滋的去數銅錢了。
只是不合時宜的咕咕聲,叫鐵蛋兒臊的滿臉通紅。
林玉致拿了塊點心給他:“吃飽了再幹活,省得餓的眼花,再數錯了。”
鐵蛋兒接過點心,挺了挺小胸脯,連連保證:“大郎哥你放心,保證一個銅子兒都不錯。”
林玉致滿意的點點頭,又抓了把瓜子,繼續噶噠牙去了。
林玉瑾才剛攤開書本,就聽見他阿兄逗弄鐵蛋兒,努了努嘴,道:“瞧我阿兄,盡會躲懶兒。”
傅辭笑笑:“你阿兄這叫人盡其用。”
林玉瑾偏頭看了眼傅辭:“攏共不過百十來個銅板,阿兄眨眼功夫就數完了,卻要花五文錢給旁人。不僅躲懶,還浪費。”
傅辭道:“雖說花了五文錢,但你阿兄卻省下不少時間,可以騰出手去做別的事啊。”
“但阿兄在嗑瓜子兒!”
傅辭搖頭笑道:“你阿兄不願數銅錢,所以用五文錢,買了清閑。這對于你阿兄來說,就是一件值得的事兒。同時又給了那孩子一點生機。付出勞動得到的五文錢,對于那孩子來說,是一種認可。他必會在心中對你阿兄報以感激之心。”
“俗話說,莫欺少年窮。這孩子眼下瞧着窮困,但目光清正,又透着一股子機靈,若遇上機緣,日後想必也錯不了。一輩子這麽長,誰又知道誰日後發達,誰日後落魄呢?用五文錢,結了個善緣,日後若能得善果,豈非幸事?”
林玉瑾道:“先生還懂佛理?不過是五文錢的事兒,叫先生說來,倒像是天大的事兒一樣。”
傅辭道:“與你看來,是五文錢的事兒。可在我看來,卻是用人之道。”
林玉瑾固然聰慧,于經史子集也有涉獵,但畢竟年少未經世事,又沒人引導,自是流于表面,不曾将所學融會貫通,用于實際。
傅辭想了想,說道:“《高祖本紀》有載。漢高祖曾言: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糧饷,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人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有天下。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依高祖所言,之所以能得帝業,與其知人善任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系。若成大事,單憑一己之力,難于登天。可若善于發現人才,利用人才,讓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結果自然事半功倍。”
“所謂‘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的資質與普通人沒有什麽不同的,而之所以高于一般人,蓋因君子善于利用外物。”
“所以,阿瑾想要做人才,還是想要做善用人才的君子呢?”
林玉瑾坦然道:“自是做那駕馭人才的君子!”
傅辭滿意的颔首:“好,好志氣。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道理明白的再多,不經歷練,終究是紙上談兵。村中有不少與你年齡相當的孩子,我給你三天時間去收服他們。如何?可能做到?”
林玉瑾挺起胸膛:“先生放心,學生必盡力為之。”
之所以要林玉瑾去收服小夥伴,其一是為了将所學付諸實踐。其二,林玉瑾性情孤僻,雖然眼下瞧着活潑,但那只對家裏人。
他沒有自己的朋友,終日除了讀書習武,還是讀書習武。如此一來,即便日後大有所成,也是孤軍奮戰。若能從小培養一幹心腹,日後無論想做什麽,都有得用的人手。
不得不說,傅辭對林玉瑾,真的是竭盡所能的教導了。
日頭偏西,下田的村民們三三兩兩扛着鋤頭回家去了,十幾個短工也跟着陳錦生往林家院子這邊趕來。
鐵蛋兒腰板挺的筆直,見到一群大漢朝他過來,緊張的攥了攥小手。
“這小娃娃是哪家的哩?這是要給咱發工錢?”
鐵蛋兒勉強定了定心神,心說不能叫大郎哥看輕了去,若不然明日發工錢,就不找他了。
“是,是啊。按東家說的,每人每天二十文錢,我都用線穿好了。大家排隊,每人一串銅錢,現在我叫名字,叫到名字的上前,領完錢要按個手印。”
其實鐵蛋兒不識字,但卻能記住十五個人名。林玉致與他說了幾遍,他就能按名單的順序背下來了。
雖然他并不認識哪個字是哪個字。
不過那些漢子還是被他給唬住了。
“呦,小娃娃了不得,這麽丁點兒就識字兒哩。”
鐵蛋兒被誇的小臉通紅,差點兒忘了下一個人名叫什麽了。
村中有下了田的,瞧林家大院聚了短工領錢,也往這兒來瞧個熱鬧。
一見前頭那小娃娃不是老李家的鐵蛋兒嘛,頓時交頭接耳起來。
“鐵蛋兒啥時候認字兒了?”
“不曉得哩。”老漢努了努嘴:“那不是鐵蛋兒他爹,你問問不就成了。”
李大柱和銀蛋兒正扛着鋤頭埋頭往家走呢,聽見有人叫他,便應聲前去。
老漢指了指被大漢圍着的鐵蛋兒,道:“李大柱,你家鐵蛋兒跟誰學的,都識字兒了!”
李大柱顯然一臉懵逼,他家祖上三代就沒一個識字兒的,再說,他家都窮的揭不開鍋了,哪有那心思讓鐵蛋兒認字兒去。
銀蛋兒揉了揉眼睛,一驚一乍道:“爹啊,真是鐵蛋兒,鐵蛋兒不光認字兒,還給工人發錢哩!”
等短工散去,李大柱和銀蛋兒還沒反應過來,直到鐵蛋兒拿着五文錢在他爹眼前晃了晃,李大柱才是真的信了。
他眼淚吧差的将鐵蛋兒舉高高:“咱家祖墳冒青煙哩!”
鐵蛋兒被他爹晃的差點兒沒吐了。
“爹啊,啥祖墳冒青煙兒,都是大郎哥教我的。大郎哥叫我數銅錢,給工人發錢,還給我開工錢呢。”
李大柱一聽,登時就不樂意了,他從鐵蛋兒手裏奪過銅錢,呵斥道:“林大郎能教你識字,那是天大的恩情,怎還能要人家錢,不懂事兒!”
鐵蛋兒也覺得有些羞愧,期期艾艾的将銅錢送了回去。
林玉致剛要說話,卻被林玉瑾給搶了先。
“李大叔這是哪裏話,鐵蛋兒給咱家幹活,拿工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不過識幾個字罷了,若是李大叔同意,從明兒起,叫鐵蛋兒午後來家裏,我每天教他一個時辰便是了。”
李大柱聞言,當即瞪圓了眼睛:“林家小郎,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還是銀蛋兒冷靜,扯了扯他爹的衣袖,道:“爹,小郎要考功名的,都是自家請先生教授,咱們哪能占了小郎讀書的時間呢。”
鐵蛋兒原本也是興奮的,可一想若因為自己耽擱了小郎哥的正事兒,豈不是罪過了,遂趕忙擺手拒絕。
林玉瑾笑道:“我又不是一整天都在讀書。況且,我也能從教學問中找到自己的不足之處,加以鞏固。鐵蛋兒聰明,阿兄不過教他半個時辰,便能記下這麽多字,若是不蒙學,豈不可惜。”
誰都樂意旁人誇自家孩子,李大柱也不例外。
他咧開嘴笑道:“我家鐵蛋兒是個好的。”
銀蛋兒見他爹樂的找不着北了都,趕忙又推了他爹一把:“這可都是托了小郎的福。”
李大柱立馬反應過來,拉着銀蛋兒鐵蛋兒撲通跪下了:“鐵蛋兒是遇上好人了,林家小郎放心,咱老李家雖說窮,但咱們爺幾個有的是力氣,日後小郎有事兒盡管說話,咱老李家拼了命都行。”
村民們就是這樣樸實。
不過是教會他兒子幾個字兒,便能以命相報。
說起來,還是窮啊。
南楚朝廷,貪腐之風嚴重,賣官鬻爵,屍位素餐,真正辦實事的官員鳳毛麟角。賦稅一年重過一年,土地兼并,農民手裏的田越來越少,若遇上天災,就等着活活餓死吧。
能活命已是幸事,哪家能有閑錢供子弟念書呢。
林玉瑾也沒想到,不過是區區小事,便叫人感恩戴德至此,他亦濕了眼眶,上前将李大柱扶起:“李大叔這可是折煞我了。不如這樣好了,鐵蛋兒,你回去問問村裏其他的孩子們,若有願意跟着我念書識字的,明日午後一道來我家。教一個是教,教十個也是教。若我秀水村的孩子都能識得幾個字,日後也多一條出路不是。”
這年頭,讀書識字的人到哪兒都好找活計,若是大字不識一個,連給人做工都要受蒙騙。
若林家小郎真願意騰出時間教村中孩子識字,那對秀水村來說,可是天大的恩情啊。
李大柱是個粗人,不知如何表達情緒,只拉着銀蛋兒鐵蛋兒,給林玉瑾重重的磕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