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将軍篇03

藥女:

從被子中探出頭,望了一眼窗外黯淡的天色,又縮回被中。服侍我的小宮女送來了熱水,柔聲叫我起床。

我默數一二三,深吸一口氣,猛地坐起身,穿衣下地,一氣呵成。洗臉漱口,原地蹦了幾圈,待身子暖和一些之後,我才哆哆嗦嗦推開門,一頭紮進門外冷風裏。

冬天總是這樣令人難熬。

公主寝殿,總是暖意洋洋。我将滾燙的藥汁送去公主床前,服侍公主喝了藥,為她請了脈,又和譚女官一起陪她說說笑笑聊聊天,我才端着藥碗告退。

從公主殿出來,我又去了國王寝殿。

國王今日有事找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我才明白他要問什麽。

國王想要孩子……可公主一直沒動靜。他問我,是不是公主身子有什麽不适?

我只能告訴她,公主體內有寒氣,受孕不易,請國王耐心等待。

國王囑咐我一定要照顧好公主的身子,說孩子的事其實他不急,叫我不要告訴公主,免得她憂慮。

我嘴上答應着,轉頭尋了個機會告訴公主,說國王想要孩子。

倒不是我一定要告密,只是我畢竟是公主的人,我還要靠着公主給我的未來增添保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擋我效忠公主。

公主聽了我的話,也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良久,才說,她知道了。

我緩緩退下,心想這事可有得等,公主心裏想着崔使君,怎麽可能願意和國王生孩子?

臨近元旦,大雪封路,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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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小國,一下子安寧了許多。

大唐使者:

黎明,教坊司的人鼓瑟吹笙,樂舞不息。

傍晚,公主殿內侍人進出,燭光暖照,靜若隔世。

一場大雪覆蓋下來,仿佛分隔出了兩個世界。

宮人從我面前經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我站在窗前看他們,就像從世外高山看紅塵。

白畫師前來探望我,送我幾幅名山風景圖,我從他錯落交雜鋪開一地的畫卷中,看到了龍司藥的畫像。

畫師瞧見我的眼神,對我淺淺一笑,說他傾慕龍司藥已久。

後來龍司藥來給我請脈,我還特意跟她說了這事。卻沒想到她一臉不高興,敷衍地應了句“哦”。

我對她說:“白畫師出身商賈世家,雖在朝堂沒什麽位置,但至少衣食無虞,他喜歡你,會一輩子對你好,不比你孤身一人在深宮打拼得好麽?”

她卻反問我:“崔使君,你有過喜歡她超過十年的姑娘麽?如果有,你會娶她麽?如果娶了,你能保證一輩子對她好麽?當你們觀點不一致時、她和你的家人沖突時、你和她成婚日久發現她和你想得不一樣時,你會對她一如往昔嗎?當她懷孕生産虛弱時,你能考慮她的身體、她的情緒嗎?當她年老色衰時,你還記得你曾說過要一輩子對她好的話嗎?”

……

我被龍司藥堵得啞口無言,半晌,我對她說:“你這麽年輕,看得卻很透徹。”

她笑了笑:“我本看人臉色謀生的人,分得清利害的。”

我說:“你的這番話告訴我,這些年,你過得一定很慘。”

她說:“你的身體告訴我,這些年,你過得也好不到哪去。我給你開點藥,你好好養養身子吧,可別英年早逝了……”

我靜默着,看她鋪紙研墨給我寫藥方,腦子裏峰回路轉,又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我開口喚她:“聖祐,有想過日後想嫁個什麽樣的人嗎?抑或是,在宮裏呆一輩子?”

她埋頭寫完了一整張藥方,才回答我:“嫁人嫁人品,我若有夫君,必須是個正人君子,不賭錢不狎妓,有擔當有責任,愛我敬我,好好過日子……”

冷不防,她擡起頭直勾勾看向我,帶着笑意大咧咧問我:“崔使君,想娶什麽樣的女子呢?抑或是,尚公主?”

我笑了:“別鬧,我嫌公主禍害我禍害得不夠嗎,還尚公主?”

但我最終也沒給出她一個答案。

我只知道我不要公主,卻不知道我想要什麽樣的妻子。也許是小時候被公主折磨出了陰影,導致我對愛情都沒有憧憬了……

好氣。

真希望這五年趕緊過去,再也不要和公主互相傷害了。

藥女:

給崔使君請脈時,他問我想要什麽樣的夫君,我給他的回答,半真半假。

我說想要正人君子做夫君,是真的,可我深知,這樣的男子,可遇不可求,世上多的是虛情假意和色衰愛弛。

宮裏讨生活的風險不一定比嫁人的風險高,一旦熬出頭,守在高品階上,謹言慎行,不結黨不營私,大概率可保後半生平安。

我一定要做女官。

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宮裏受人尊敬的老嬷嬷的,低品階的妃子見了我,都要停下來問我好。

我還想要崔衡玉。

我喜歡他的相貌,他的才華,和他的前途。

他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在前朝嶄露頭角,承皇恩扶搖直上。

我怕他得勢之後,會忘記我這個小女官。

我不能失去他的勢力。

崔使君,你早晚會成為談笑間看透人心的前朝重臣,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真實的我是一個不顧一切向上攀爬的人。

我會拼盡全力,讓你永遠記住我,永遠對我心存憐惜。

對不起啊,崔使君,在西域的日子固然單純,但是回了大唐,我還是要生存的。

大唐公主:

我病稍微好了一些,可以被譚晟攙扶着出去走走了。

得了空,我一個人散步到李将軍的居所,看見他正在和陳木匠、盧鐵匠一起說話,手臂來回舞動、比比劃劃,似乎在讨論鍛造某種東西的比例,我見他們談得熱烈,便滞住腳步,沒有上前打擾。

反倒是李将軍看到了我,同兩位匠工說些什麽,便起身向我走來,行禮問安。

我虛虛扶起他,問他:“日子過得是否習慣?”

他說:“承蒙公主關照,過得很好。”

我點點頭。我想問他很多問題,卻不知如何開口。将軍問我:“公主有煩心事?”

我思索良久,才回答說:“将軍戎馬一生,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漢陽替你不值。”

将軍聽了哈哈大笑,抹了抹眼角:“公主言重了。什麽這樣的下場,我落得怎樣的下場了?戎馬一生是輝煌,平凡度日就是黯淡了嗎?我以前出征、打仗,大唐少不了我,百姓更少不了我。我現在鍛造刀兵,打造木器,難道我做的事,就可有可無了嗎?國之棟梁,不止是将軍、文臣,工匠更該有一席之地。公主不必替我不值,我這一生,看似落魄,卻很值得。”

我眨巴眨巴眼,忍住了淚水,微笑說:“将軍心态好,看得很開。”

他回答我:“公主也要看開點才是。”

我低下頭:“我怎麽能看得開,若是大唐将軍都遭遇了你這樣的經歷,我們還憑什麽出征邊塞,收複國土?”

将軍想了想,跟我說:“公主,臣——不對,我有句話,必須要勸勸公主。在其位,謀其政。我若還是将軍,自然一心效忠大唐,将大唐國威帶去四方;可我現在是工匠,自當研究圖紙,苦練技術,這是我的‘位’,我的‘政’。而我的身份如何,全憑陛下一念。陛下憐惜我,我便能榮耀回朝;陛下厭棄我,我便自謀生路。這是陛下的‘位’,陛下的‘政’。國家運轉自有道理,你、我、陛下,都只是其中的棋子,我們只能做好手頭的事,旁的,不必管,也管不了。公主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倒是想回朝面聖,再次帶兵出征,可是我沒資格這麽做;陛下就算想放逐所有将軍,讓大唐無武将可依,大宰相和一幹文臣也不會同意;包括公主你,若是抛棄了和親的責任,去快意恩仇、縱馬江湖,大唐和西域都不會答應。”

一番話聽下來,我忽然明白了将軍為何看得開,因為無可奈何。日子總要過,不如随性一些。

我告訴他:“我懂将軍的意思。道生萬物,道法自然,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規律和道理。榮辱生死,自有因緣,不必強求。多謝将軍,我會擔起自己該有的責任。也祝将軍,早晚有機會回朝,再登仕途。”

拜別将軍,我在回公主寝殿的一路上想了很多。

在其位,謀其政。

我會好好與屈支國王相親相愛,生個孩子。

我會永遠忘掉崔衡玉。

永不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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