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将軍篇07

大唐使者:

夏四月忽然帶着李将軍來找我,我一見到李将軍躊躇滿志的面容、希望滿懷的神情,便猜到所為何事了。果不其然,李将軍還是放不下大唐,哪怕他如今身處江湖之遠,卻仍念念不忘憂國憂民。我也知曉,若是李将軍治水有功,回朝時和陛下見上一面,再敘敘舊,陛下念及他往日的功勞,總是有可能給他重頭再來的機會。

李将軍還能有多少個壯年?若是此次不抓住機會,恐怕今生便沉淪民間、碌碌無為了,對于一個前半生金戈鐵馬的人來說,是多麽殘忍。

我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的。

可我……實在能力有限。推薦從弟是借了友人的情分,反正是要去治水,多帶我一個弟弟,并不是什麽大事。然而将軍……哪怕是我願意寫信推薦,我那友人怕是也不敢收啊。

猶豫片刻,我還是選了一個陽光晴朗的白天,帶了一群侍女侍從前去拜訪我大唐公主。

公主聽我敘述完前因後果,問清楚了水患治理地點、同去治理的官員等等問題,便立刻坐在案幾前,鋪紙寫着什麽。

我提醒道:“公主最好不要和陛下提起此事,陛下厭惡将軍,一定不會允他治水……”

譚女官卻出聲打斷我,說:“同去治水的官員中,有一柳姓官員曾受過公主恩惠,也與李将軍交好,曾因陛下對李将軍的态度而憤憤不平,公主寫信給他,叫他關照李将軍……”

我放了心。

信寄出去的第二天,李将軍便出發了。

他走的那天,陳木匠、盧鐵匠、譚女官、龍司藥、夏使君、陸校書郎……幾乎整個使者團都來送行了,徐琴師坐在路邊,一改往日的高雅風格,抱了把琵琶彈塞外戰曲。李将軍與送行的人一一碰杯餞別,到徐琴師面前時,他卻不喝,說:“待将軍功成名就,清濛便飲下此酒,遙祝将軍前途無量。”

李将軍哈哈大笑,扔了自己的酒杯,對琴師說:“那麽,我也待徐琴師功成名就,再滿飲此杯。”說完,他向衆人一揮手臂,策馬絕塵而去。

我望着将軍的身影漸行漸遠,漸漸變成一個黑點,漸漸看不見。路上被馬蹄揚起的塵沙早已平靜,可我知道,在東方的道路上,将軍的蹄下,将永不停止喧嚣。

藥女:

自從将軍前去治水,這西域王宮,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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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每天早晨我端着膳食去公主寝殿,總能看到将軍繞着池塘一圈一圈跑步;每次去藥園檢查培育的草藥,時常能聽到将軍扛着鐵器和盧鐵匠高談闊論而過;每天晚上去崔使君院落送藥膳,總是時不時遇見将軍靠在小亭子裏乘涼,過路的宮女啊匠人啊前去和将軍攀談,将軍都沒有厭煩的,時常能聽到他爽朗渾厚的笑聲……

現在将軍離開西域了,不僅王宮變得空空蕩蕩,連宮人們的心裏,也覺得缺了一角。

我有時會望着東方的方向,默默祝願将軍打個漂亮的翻身仗,重回大唐朝廷,守護陛下的家國天下。我作為這天下中的一員,也會非常高興被将軍守護。

公主特意叫我來寝殿,讓我替她把脈,問了我一些如何受孕如何保胎的事情,我一一對答了,公主叮囑我,一定要幫她好好調養,争取早日懷上。

我心想,公主這是想開了?不再幻想崔使君了?打算安安分分做一個西域小國的王後了?

公主看着我笑了,說:“将軍報國心切,在北方草原和西域諸國流浪近十年,仍未消減報國情懷,一腔熱血滾燙得幾乎刺痛人心。十年啊……人這一生能有幾個十年呢,忍受得了十年放逐般的日子,忍受得了十年父皇的猜疑與厭惡,忍受得了輝煌不再物是人非的落差感……這樣的人,一旦給他機會,還是會拼命想要站在父皇面前,替他栉風沐雨鎮守河山,我又有什麽資格推脫我自己的責任呢?我必須要有個孩子,這不是我的孩子,是大唐的威儀、大唐的強勢、大唐教化邊民的能力!”

公主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渾身都在發光。我看到譚女官在旁邊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大唐女官:

公主自小就身子弱,愛生病。長大後來癸水,總嚷嚷着肚子疼。她常常向我抱怨,說:“晟晟你怎麽肚子就不痛,偏偏就我痛得要死呢!”我騙她說,因為你是公主,總要跟我們這些宮人不一樣的。

就是這樣一個柔弱愛撒嬌的公主,為了備孕喝起藥來一點都不含糊。

我陪龍司藥熬藥的時候,都必須捂住口鼻才能在藥鍋旁待下去。這樣的藥,公主喝起來,眼睛眨都不眨。

每隔一段時間,受過公主恩惠的柳大人會過來一封信,告知李将軍的情況。公主将這些信放起來,每次不想吃藥的時候、忍不住想念崔使君的時候,都會把這些信拿出來,暗暗告誡自己要做一個配得上有如此将軍的國家的公主。

公主的眼睛裏,有了不一樣的光彩。

龍司藥說,我看公主的眼睛裏,也有了不一樣的光芒。

我的公主,在漸漸長大呢。我的公主,已經開始像日月星辰一般發光了。她的光亮會偶爾令我覺得,若是這樣的公主,一輩子陪她守西域這座江山,也未嘗不可。

琴師:

将軍還在西域的時候,曾問過我,我這樣不争不搶,不言不語,在使團裏當一個透明人,對我的前程有什麽好處?我這樣的生活,又有什麽意義?

我笑了,對他說:“将軍這樣的大人物,自然理解不了小人物的追求。對将軍來說,旗開得勝是有意義、凱旋而歸是有意義,可對我來說,日出日暮,粗茶淡飯,也是意義。”

将軍卻說:“我理解你說的。可是,你不該是小人物,我自是個粗人,可也曾在皇家的宴席上看過歌舞,聽過樂曲,你彈七弦和琵琶的技術,比誰差過?你就應該去追名逐利、去出人頭地,讓王公大臣們欣賞你,讓文人們寫詩贊揚你,去收徒,去演出,讓你的樂音,千金難求;讓你的盛名,萬古流傳。”

我看着将軍的眼睛,平靜說:“且不論我是否能做到,就算能,可這些不是我想要的。”

将軍的眼神變得很不理解,他說:“名刀就是要上陣殺敵,寶劍就是要給君子防身,身懷絕技卻不展露,豈不是浪費嗎?”

我笑說:“并沒有浪費啊,我的樂音,将軍在聽,我自己也在聽。”

将軍嗤笑一聲,道:“可惜可惜,你的琴明明很想被彈奏給許多人聽,可惜你卻聽不到,你是個耳聾的樂師。”

我仍然堅持:“我的琴不想被彈奏給許多人聽。”

将軍仰頭咕咚咕咚喝幾口酒,拿袖子一擦嘴角笑道:“随你喽。”

将軍的音容仿佛還在眼前,可此時的将軍已經遠在千裏之外,為百姓安危而努力,為重新站在陛下面前而奮鬥。

其實我沒有告訴将軍的是,我很惜命,我怕死,我不敢去争什麽,我怕遭到意外,我寧願活在邊緣,與琴音為伴,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然而将軍努力的樣子在我心中始終揮之不去。

他甚至臨行前還在期待我能名聲大振。

我低頭看着腿上的琴,看了好久,我想,何不放手一搏呢。人生那麽長,總該做些不一樣的事。

在這個風很幹燥的午後,我終于決定,若是将軍此去,治好水患,解救百姓,功名得成,我便在這遙遠西域,為将軍奏上一曲入陣曲。我會磨練技藝,會鑽研人情,在西域名聲赫赫,回到大唐繼續打磨,在最頂級的宴會上與将軍相見,讓他看看,刀劍出鞘的我,是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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