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完結篇04
女官:
我趁着公主産後虛弱,卧床休息的時候,抽空去見了夏使君一面。
有些話,是時候該說開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午後,天空陰沉沉的。草木荒蕪的走廊中,我與夏使君并肩而行。
我對他說:“四月,我很喜歡你。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早在你幫我計劃逃離屈支、回到江左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你了,只是我不知道。”
他低頭,很溫柔很溫柔地笑了。像唐宮三月枝頭上的梨花,幹淨而溫暖。
“你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其實我是願意的。我那麽喜歡你,而你恰巧也喜歡我,我怎麽能不答應你?夏四月,我想嫁給你,我做夢都想嫁給你。”我說,“可是——”
他的笑容僵住了:“別說‘可是’,求你了,別說!”
我沒有聽。
“可是,四月,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麽?”他的目光,不解,哀傷,讓我想起春末的海棠花,在幾場春雨後,失去了顏色,變得白皙透明,微弱無力。
“四月,我之前不答應你,是因為心疼屈支公主,因為對我的公主的承諾,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但現在,我可以确定地告訴你,我不答應你,不是因為任何原因,而是因為我想留在屈支,我想待在公主身邊。我固然喜歡你,但,也許我還沒有喜歡到願意為你抛下一切,所以,我想我并不是那麽喜歡你。那麽,被這樣的我拒絕,你也不要太難過,就當是瞎了眼看錯人了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久久不願相信。
“所以你是說,我對你,不如公主對你重要?”
我說:“是。”
他輕聲說:“大唐春有百花,夏有鳴蟬,秋有紅葉,冬有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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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你別說了!”
“徐記的糖糕,老張家的肉餅,董婆婆的豆腐,錢叔的糖人……”
……
“你都不懷念了是嗎?你說你想去維海,也是騙我的嗎?”
……
“晟晟,明年開春,使團離開,我可能今生都沒機會再來這裏了……”
……
“你就這麽舍得我嗎?”
……
“真的不跟我走嗎?”
……
後來我回答了什麽,我轉眼就忘了。
只記得那天的風刺骨的冷,吹得我渾身僵硬,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慢慢走回公主寝殿。在走進公主寝室之前,我轉頭跑回自己房間,躲在被子裏哭了很久,哭到眼睛腫脹得睜不開,哭到眼冒金星頭痛欲裂,哭到心碎心痛仿佛裂開一個縫。
我想,再也不會有夏四月這樣一個人,一個不留神他就從我身邊竄出來,神出鬼沒。
我已經徹底失去他了。
琴師:
今年迎接新年的夜宴,辦得格外隆重。意義有二,一是慶祝屈支國兩位龍鳳胎王女王子降生,二是提前歡送大唐使團。
日子過得真快啊。
當年在屈支過第一個新年的時候,我還覺得時光漫漫,完全沒想到該來的離別這麽快就來了。
那時我十九歲,年少又無知,現在我已經是個二十四歲的老叔叔了。
就連崔使君也已經二十七歲了。
公主二十四歲,譚女官二十二歲,龍司藥二十三歲,夏使君二十六歲。
真是時光不饒人。
我回想起五年前,從長安出發之時,使團裏一張張年少青澀的臉,現在都變成了成熟又穩重的中年人了。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奪去了很多珍貴的東西,卻也留下了不少永世難忘的記憶。
我幾乎不飲酒,今日卻端起酒杯喝了幾口,喝着喝着,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忽然鼻頭一酸,熱淚滾滾。
夏使君問我怎麽了,我說:“年紀大了,眼睛不好。”
他說:“果然是年紀大了的原因嗎?我最近也眼睛不好。”
崔使君在一旁端着酒杯,向我們投來嘲諷的目光。
“呵,年輕人。”
今年宮宴是使團人最齊的一次,就連從不出席的龍司藥,也默默坐在席上,安靜地看着這個世界。
這是使團最後一次狂歡,等到開春回到大唐,使團便會四散在長安的不同角落,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自拼搏,各嘗悲歡。
大唐使者:
新年的夜宴上,我看到公主獨自離席,無意間朝我這裏看了一眼。
我心領神會,沒過多久,便借口更衣而出,背對殿內樂舞燈火,一頭紮入夜色之中。池塘邊的小花園裏,公主靜靜站立,望着新月的天空。
公主說:“我把你起給女兒的乳名稍稍整改了一下,選‘福安’作為女兒的小名。”
那是在公主生産之後,我曾帶着補品去看望她,并出于私心,把我夢中給女兒起的小名悄悄寫在紙上,随着補品一起遞給公主。我明知不該這樣做,卻還是做了。
我也不知道,當公主看見“圓圓、大福、慧慧、阿梅、安安”這幾個字的時候,會是什麽反應,會想起什麽呢。
其實我不該做這種多餘的事。我們那些相互折磨、相互厭惡的往事,早該随風散去了才對。
時光催人老,這話不是假的。距離我們離開大唐,已經五年了;距離公主第一次向我表明心意,已經十年了;距離我們第一次遇見,十四年了。
我們早已經是不同軌道的人。
可是今天公主站在我面前,告訴我起給女兒的名字是什麽的時候,竟讓我有種錯覺,似乎夢中的情節變成現實,我真的與公主結婚生子一般。
我曾經最懼怕的就是尚公主,可是現在,我即将與公主永世相隔,卻不知緣由地,生出一絲不舍。
公主接着說:“衡玉,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真的那麽讨厭我嗎?你就沒有一點,哪怕僅僅是一點,喜歡我嗎?”
我冷着臉:“公主慎言。”
她苦笑:“國王在殿內喝醉了,此處沒有旁人。衡玉,過不了多久你就走了,你再也不用見到我了,所以,就當是送給我的離別禮物,對我說一次實話吧。”
“實話就是,沒有。”
雖然夜色深沉,可我還是看見了公主眼裏的淚光。
“崔衡玉!我們好歹也相識十幾年,就算是安慰、哄騙一個遠離家鄉的老朋友的話,你都不願說嗎?”
“公主要實話,實話就是沒有,從來沒有,公主再問,還是沒有。公主沒別的事,我就回殿內了,我還有想看的樂舞。”
我說完,頭也不回地就走。我只聽到公主的聲音,順着夜風飄過來,帶着哭腔。
“崔衡玉!你太過分了!你對那麽多人說過喜歡,卻從來不肯對我說,連騙我你都不肯!你太過分了……”
我只能不停地向前走,不敢聽她的聲音,不敢回頭看看她。
我只能想別的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
福安真的是個好名字,比我起的名字好太多了。
真好……
只是不知道,我那雙胞胎女兒中的另外一個,該叫什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