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篇02
【02 清濛霜舟】
琴師:
有些聲名果然不是我能承擔的吧。
早在我揚名的時候就該想到了,早在我決定放下管弦的時候,就該想到了。
早晚會有這麽一天。
被上位者逼着演奏,否則就要我的性命。
此時此刻,我甚是懷念當初那個無名之輩的我,雖說有時候吃不飽飯,但至少不會遇到這般進退維谷的選擇,不會被逼到生死的岔路口。
我一直是一個慫且膽小的人,也沒什麽信念,沒什麽原則。既然趙王拿性命威脅我了,我那點因知音逝去而發誓再不碰管弦的堅持也就沒什麽必要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無聲地站起來,坐在趙王命人準備好的琴前。
我望着眼前七弦铮铮,想起将軍傲骨嶙嶙百折不摧。我在心裏嘆口氣,将軍啊,我這種小人物,果然是不能和你比的。
我将手放上去——
陸校書郎忽然站了起來。
“我之前偶得佳作,曾付與徐琴師為我新詩譜曲一首,不知趙王能否賞臉,先聽我唱一曲,就當是徐琴師之前的暖場表演吧。”
趙王妃瞅準機會,推了身邊侍女一把:“銀蟾,快去給校書郎伴舞。”
我領會了他們的意圖,想要以別的演出吸引趙王注意力,使得趙王最終忘記我。
我頗為感激地依次看了他們一眼。盡管我知道,我今天無論如何都逃不過演奏的命運。
當年從江左傳出徐琴師之名,本是不合規矩的,我是出使團的琴師,不應該偷偷跑回大唐。因為我意氣用事的行為,害得崔使君回到長安後,因此事受了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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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聲傳出得太突然,不再演奏的決定也做得太突然,會惹來權貴的好奇與逼迫,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當年太年輕,想不到這麽多罷了。
不過也沒什麽關系,現在年紀大了,臉皮反而厚了,叫我打破自己的誓言為趙王撫琴,這種事我還是做得來的。
于是我靜靜聽陸九郎唱歌,聽着聽着閉上眼睛,努力将溢出的水花憋回眼睛中去。
後來趙王說,陸九郎唱得好,曲子好聽,嗓子也不錯。
我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趙王讓我彈琴的命令。這事,竟然真的這樣輕輕揭過了。
我擡頭看了看趙王,只見他一把摟過銀蟾,要她剝荔枝給他吃。曾經的屈支公主現在的趙王妃,坐在一旁溫柔微笑,時不時應和趙王幾句,将臉藏在團扇後面,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想起我曾對屈支公主說過的話,我說做大唐的王妃不比做康國王後要好麽?現在想想,也許是我錯了。屈支公主嫁去康國,受了委屈屈支國王随時可以為她做主,可是大唐山高路遠,屈支公主和銀蟾孤立無援,真不知道究竟是大唐公主更慘還是她更慘。
說來也是好笑,我都這樣了,居然還有心情憂心別人。
我就該做一個不知名的小彈琴的才對。
我會被趙王逼到這種程度,不就是被我的名聲所累麽。
可是後來陸九郎告訴我,我會被如此相逼的真正原因是我名聲不夠大,等我成了赫赫有名的大琴師,萬人追捧擲果盈車,就再也不用怕高官權貴的逼迫了,就能像李青蓮一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至于他說的究竟對不對,我也沒有精力去驗證了。
日子過得平淡又忙碌。
我在崔侍郎府上,指揮伶工為他演奏。陸九郎來拜訪他,拿着幾張紙,問他好不好。
以前在屈支,陸九郎也經常幹這種事。
那時候的崔使君通常會微微笑,告訴他:“已經不錯了,美中不足是缺了點神韻。”
若是以往,陸九郎會笑着與他聊聊天,兩個人還會喝喝酒,一派和睦。可是今天,陸九郎只是扯了扯嘴角,做出一副苦笑的樣子,望着天感嘆道:“衡玉,我究竟和你不一樣,我果然沒有才華,我不是這塊料。”
崔侍郎撓撓頭,想盡言語安慰他:“霜舟,你別灰心,有志不在年高……”
“年高……”陸九郎聽到這句話,噗嗤笑出來,“衡玉,你比我年高。”
“這就是了,你還年輕,超過我還不是早晚的事。”
崔侍郎笑着說話的樣子柔和又慈祥,和五年前比起來,他像是被西域的風沙磨平了棱角,變得溫潤如玉。
我離開崔侍郎府上的時候,陸九郎恰好與我一道,準備出門時還遇到剛進來的夏使君,站在花園裏與他聊了一會兒天。
告別時我回頭望了望夏使君的背影,腦中浮現出他剛來大唐時那個青澀的模樣,說話也說不利索,現在已經是一個成熟穩重的人了。過不了多久就是他的婚禮,我和陸九郎、崔侍郎都做為賓客被邀請了。
陸九郎在我旁邊嘆口氣:“日子過得很快,是不是?”
“是啊。”我應和道,“該事業有成的,該婚姻美滿的,都各得其所了。”
他有些悵然:“要不要去酒館喝幾杯?”
“好啊。”
陸九郎很喜歡李青蓮,喝多了之後一直在唱他的詩。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他說:“琴師你注意到了嗎,那天在趙王府上,我唱完了自己的詩,趙王誇我唱得好,可他說的是曲好,完全沒有說詩好……”
我想了想:“也許趙王根本就沒聽清詩的內容。”
“怎麽會。”他苦笑着搖頭,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其實沒關系,我早就看開了,我不是個有才華的人,我永遠也寫不出來風雅高逸的文章,也不能筆筆珠玉,字字錦繡。琴師,你可知道,你不想要的東西,可是有人做夢都想要呢……”
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陸九郎将手背搭在額頭上,閉上眼睛:“我也想要才華,想要盛名,想‘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琴師,你可知我有多羨慕你,你會彈琴,會唱歌,會譜曲,你想默默無名便默默無名,想揚名立萬便有千呼百應,想将多年磨煉的琴技一朝抛棄便頭也不回地放棄,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恃才傲物又灑脫不羁……”
我很想說我并沒有恃才傲物,也并不是一個灑脫不羁的人,陸九郎對我的形容,更多的是他想象中的那個我,又或者說,是他理想中的他自己。
世間的人總逃不開一些執念,有些人想步步高升身居高位,有些人想征戰沙場守護家國,有些人想錦繡文章家弦戶誦……人總是被執念困住,卻也到底會被執念慫恿着青雲直上。痛苦或是喜悅,都是這酸甜苦辣的人生中的一部分。
我将陸九郎扶回家,偶然瞥見他案上的一柄洞簫,輕輕拿過來,在陸九郎身邊幽幽吹起。
他忽然半睜着眼,和着我的簫聲輕嘆輕唱。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渌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印象中這首詩似乎是首相思曲,但我聽陸九郎的曲調大概能明白,他并不是在思念誰,而是在用詩裏的“美人”,當作自己的理想來唱。他想要的才華與盛名,相隔在遙遙雲端,上有長天下有流水,可求不可得。
有些東西總是很難得到,這一首歌被他唱出來,滿滿都是郁結于胸的不暢快的情緒。看着陸九郎一邊唱一邊皺着眉頭,我想,他對自己的能力達不到自己的期望這件事,一定不開心極了。
我讀書少,不會說什麽話,只能用簫聲安慰他。
雖然曾立下今生不再碰管弦的誓言,可為了陸九郎,我願意打破一次。
我繼續吹,他繼續唱。
我忽然覺得,讓他這樣唱下去不是辦法,畢竟我是為了開導他才拿起簫管的。再吹下去,只會放任他蕭索悵惘的情緒。
于是我停下簫聲,陸九郎問怎麽了,我說:“你案上擺着洞簫,你一定會吹吧。”
他點點頭,我說:“你吹一首行路難,我唱歌給你聽。”
陸九郎接過洞簫,按在音孔上,曲調幽幽而出。
我唱道:“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讵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為了開導陸九郎,我已經用盡了我畢生的智慧。仔細想想還是崔侍郎更睿智,幾杯酒直接灌得人陸九郎不省人事反而更方便。
反正年紀大了之後,很多事就能慢慢看開了。也能慢慢回歸生活,落回地面。書畫琴棋詩酒花固然風雅有情調,可柴米油鹽醬醋茶才是人生啊。
陸九郎将臉藏在袖子後,問我:“難道不該有理想了嗎?”
我說:“首先要分得清理想和執念才是啊。”
我眼睛一眨,眼睜睜看着自己落下一滴淚,那淚珠上面閃過一個人影,我想,若是他有理想而又不被執念困住,現在一定還好好地待在世界上某個角落。
我請陸九郎又吹了一首關山月,自顧自唱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在這個與陸九郎吹簫對唱的秋日午後,我愈合多年的心又裂開了。
本是為開導安慰陸九郎而來,到最後卻與他一起郁郁寡歡,我自己都想笑了,真不知道我在做什麽。
将軍啊,或許我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開導者。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這篇八萬字小短文到這裏就結束了。如果有緣,我們下一個故事再見。
但我畢竟不是專職作者,所以下一次發文真的是有生之年了。雖然我的構想沒有在停,可是真的沒有很多時間去寫,三次元還是要恰飯的嘛。
我也很舍不得崔使君、龍司藥、公主、譚女官、夏使君、徐琴師、屈支公主、陸校書郎……
但他們的故事已經意盡了,他們也都找到了自己的路去走,未來會生活得很好。我不擔心他們,可以揮手說再見了。
再見大唐。
我永遠愛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