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遙有故人歸
帝都九月,秋海棠怒放到極致,每一陣秋風過,就帶下遍地海棠香。帝都的長街短巷裏,到處都跑着拾撿花瓣的小孩子,咯咯的笑聲摻着香氣,在街道裏流淌成一條醉人的河。北堂王府的八擡歩辇從朱漆的宮門裏頭出來,轎夫們一路踩着綿軟的海棠花,快速而平穩地穿過帝都的街道。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挑開轎簾,北堂朝微微探出頭來,看着這帝都車水馬龍,人潮熙攘,端得是太平盛世,繁華至極。
空中劃過一聲空靈的嘶鳴,從喧嚣嘈雜的街市聲中擠進北堂朝的耳朵裏,像是插進燥熱肺腑的一塊冰。北堂朝心內一陣戰栗,擡頭看去,竟是一只剪尾鳶,渾身蒼褐,鼓動着結實有力的羽翼,在天際邊一劃而過。
如松上前一步,小聲道:“王爺,入秋天涼,奴才昨兒個還見着歸雲院的人買川貝回來,雲公子想必早已備下川貝生姜暖心茶了,王爺要去喝嗎?”
如松是北堂朝的小仆,剛入府兩年,倒是很會辦事,分寸拿捏得剛剛好。北堂朝只瞄了他一眼,随手撂下簾子,重新閉上眼睛,低沉的嗓音透着些許疲憊:“那就直接去歸雲院。”
“南懷與西亭終有一戰。”北堂朝接過雲寄捧來的熱茶,淺抿一口便擱在一旁,緩緩道:“好在東門這五年來也算養得精銳,本王也正好厭了整日泡在生意事裏。”
雲寄上前伺候北堂朝換下朝服,随口問道:“皇上要用東門?”
北堂朝低下頭看雲寄專心為自己系扣子的側臉,顴骨到下巴的那一條線很緊。他伸出自己的手覆上雲寄的,順勢拉開他,柔聲道:“早就說過了,你不用做這些。”
雲寄低頭淡笑,繼續為北堂朝系上領口最後一枚扣子,輕聲道:“只是一些小事,不累人,反而讓我覺得很開心。”說着他又細細地為北堂朝撣去衣衫上的褶皺,道:“那麽,皇上這是要動真的了?”
北堂朝看着眼前人如雲的黑發,卻沒有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兄的意思,誰也參不透。眼下還有好些事要處理,晚膳你自己用吧。”
雲寄低頭小聲應了,便不再言語。北堂朝嘆一口氣:“早上吩咐小廚房做了你愛吃的白玉水鴨,天冷,該多吃些滋補的。你精通醫術藥膳,這些就不用本王絮叨了。”說着捧起雲寄的臉龐,在那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wen,便轉身大步離開。
雲寄望着他遠去的身影,怔忡間又見庭院裏秋海棠樹上一朵海棠花突地散了花瓣,撲簌簌飄落,心中暗道:帝都的秋,來得好快。
帝都今年确實比往年入秋要早,北堂朝沿着紅木畫廊一路步行到主院書房,見了一路落花落葉,再加上天陰風寒,只覺得肺底都似有涼氣在向上拱。下人早就煮好了雲寄為他配的川貝生姜暖心茶,北堂朝捧在手裏,看着熱氣袅袅升起,卻也不喝,只是坐在那裏,望着窗外愈發泛黃的花葉,似是出了神。
“王爺。”翟墨在門外通報。
“進來。”北堂朝回過神,将茶盞推到一邊,看着走進來的翟墨,轉眼間又恢複了往日裏威嚴的神态:“最近東門事務繁雜,但有件事你要格外留心去辦。”
“是,屬下聽王爺吩咐。”翟墨筆直地立在桌前,張肩拔背,像是一把刀,本應氣勢盡露的姿态,卻是說不出的恭順和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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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堂朝抽出兩張紙放在桌上:“皇兄要從東門調人組建風營,是早就知會過的事。眼看又快到年底,西亭擾邊愈加頻繁。這一次,我們要從根上挖除邊患,風營,也應該開始準備了。”
“屬下明白。風營經過六個月的篩選,現只留下三百人,人人都是精英。”翟墨拱手,神色間頗具信心:“分編成十支小隊,更便于隐藏,更利于奇襲。”
“很好,但還不夠。”北堂朝說罷,将那兩張紙向前一推。翟墨走上前去看,原來是兩張名單。北堂朝直接把名單遞給他,指尖輕點桌面,緩緩道:“夏天時本王強扣下這三十人,再算上你,以及馬上選拔出的另一個影衛,共三十二人,要組建一支秘密部隊。這是更重要的任務,要抓緊部署,同時,注意消息封鎖。”
“是。”翟墨聞言頗感驚喜,粗略浏覽過去,果見名單上都是風營選拔時拔尖的精銳,當時被北堂朝棄置不用,上頭人不解釋,下面人又不服氣,着實讓他苦惱了一陣。
“說到影子,”北堂朝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桌子:“貼身影衛的事,很久前就吩咐你去辦了。本王要的是一次真正的優中選優,可是到現在為止,你才報出十個人……”北堂朝說到這裏,停頓,面色已有不悅。
“屬下無能。”翟墨立刻單膝跪下,解釋道:“年初江南出亂子,東門調去很多人。從江南急令調回的十三人今早剛抵帝都,屬下還沒來得及上報。”
北堂朝輕唔一聲,又問道:“應該有二十四個選拔者,人為何不齊?”
“回王爺,這次計劃從二十四人中選拔一人,其中帝都直調十人,江南調回十三人,還有一人是壺心道人親薦,也是他的,關門弟子。”
“壺心什麽時候收的關門弟子?”北堂朝聞言不由得皺眉,壺心與北堂朝是摯友,上一次聽說他收弟子已是十餘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後再無音訊。壺心雖不說,北堂朝卻一直當那小弟子就是最後一個,沒想到十多年過去,竟是又收了徒弟。
翟墨這邊聽北堂朝發問,本應迅速回報,卻是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麽說,猶豫着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也不知該不該遞過去。北堂朝見他彷徨之色,更加疑心,伸手拿來,一眼掃去。那名單上是二十四人親手簽字,北堂朝看到最後一行,頃刻間便愣住了。
那分明是北堂朝最為熟悉而又久違了的字跡,紙業硬挺,上書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季華鳶。
“季,華,鳶?”北堂朝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看翟墨,翟墨撕咬着自己的唇,低頭回道:“剛剛核實過,正是華鳶公子沒錯。”
屋裏一時間靜得翟墨能聽見自己微微的耳鳴,良久,他忍不住擡頭道:“王爺,人就在東門,要不您親自去……”
“季華鳶!”北堂朝不待他說完,抄起筆架上最粗的那支狼毫,蘸了濃墨唰地圈出了最後的名字:“你若是給本王選個暖床的侍寵,誤把他放進來也便罷了,本王要的,是一個和你一樣的影衛!”
“是,是,屬下知道……”翟墨忐忑地抿緊嘴唇,複又試探着開口道:“只是,季華鳶确實是壺心道人親筆薦書推舉來東門的,試選中也表現得很好……”
“夠了。”北堂朝冷冷地打斷他,眼中寒光畢現:“他是什麽樣,本王不用你教。不知道又是使了什麽手段騙師于壺心,如今又來禍患我東門。他的資質,絕挺不過中選,你趁早摘出去,別叫本王最後抽尖時還要見了他心煩。”
“王爺……”
“翟墨,聽清楚本王的話。季華鳶,本王不要!即便他真是吃了仙丹妙藥,只兩年就練成武功高手,一人能打退一個西亭,本王也不會要!”北堂朝的目光逼得翟墨低下頭去,再不敢與之對視。他刻意把每個字都咬得很用力,然後有些心煩意亂地丢開手中的筆:“趁早摘了,也不用回來禀吿了,退下吧。”
“是,屬下告退。”翟墨覺得只是這一會功夫,連手心都蒙了一層汗,趕緊行禮退下。
屋裏又只剩下北堂朝一個人,風吹着窗外的海棠樹沙沙地響,不斷有海棠花飄落下來。北堂朝不動聲色地看着那個被圈出來的名字,心裏卻像是生生的炸出一片血來。
季華鳶。已經整整兩年,沒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兩年前,北堂朝在江南遇伏,幾近葬身于嵩淩峰上。而這一切,正是拜季華鳶所賜。命運那般弄人,他本是與季華鳶下江南游玩,卻未料季華鳶重逢幼時的竹馬謝司浥。謝司浥那人城府極深,吃死了季華鳶,誘得北堂朝誤落敵手。這其間,北堂朝不知道季華鳶究竟參與了多少,北堂朝只知道,他是那樣信他愛他,愛到最後,竟只見鋪天蓋地的血色。
那年他重傷回帝都求醫,車行至洛川,偶遇洛川雲氏二公子雲寄。雲寄自幼精讀醫術,妙手下金方,從鬼門關口搶回北堂朝一命。北堂朝那日從昏迷中醒來,眼前端着藥碗坐在床邊的小公子,眉目如畫,卻分明是個陌生人。夕陽從窗口照在北堂朝的被子上,晚風吹透北堂朝堅實的後背,直吹進他微微顫抖的心裏去。本是男兒铮铮鐵骨,卻是倏忽然落了淚。
也是那年,北堂王傷重回帝都,洛川雲公子病榻前悉心照料了整整四個月。北堂王病愈後,雲公子直言袒露心跡,要求留在王府,北堂王默許。這段佳話在帝都作坊間口舌相傳,熱議一時,甚至傳遍了整個南懷。時至今日,雲寄都是民間傳誦的,北堂王妃。
人們總是願意去傳頌風☆流韻事,卻忽視了王府的其他怪事。比如,從前府裏一概不養閑人的北堂朝病愈後不僅留下了雲寄,還一年內連納五個才貌雙全的佳公子。比如,向來清譽的北堂王,病愈後常窩在青lou酒家再不避諱,而北堂王府的一次徹底洗牌換血,也遣走了所有知道北堂朝與季華鳶過往的下人。只除了他最心腹的影衛,也是東門的行動統領,翟墨。
而季華鳶這個名字,這兩年裏,只在北堂朝的夢裏出現過。
北堂朝有時真的恨自己。他是這世間數一數二的好男兒,呼風喚雨,威風凜凜,怎卻偏在季華鳶這裏過不去坎。無數個夜裏,他夢見他的華鳶拉着一個陌生人的手,對他說:“北堂朝,你別再追問了。”
夢醒時分,汗水浸透了質地上乘的睡袍,他在如水涼夜裏驚起坐在床上,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只能感到汗水貼着脊背滑下。熾熱轉瞬而逝,留下刻骨的寒冷。那種感覺,他這一生都忘不掉。
北堂朝覺得,自己應該是恨極了那個背叛的人。可是,他卻又那麽分明地記得,昔年裏季華鳶曾望着他的眼神,笑意盈盈,那麽溫柔卻又深藏着落寞。他想,季華鳶至少應該是愛過他的,愛一個人,不就是會明明在笑的時候卻還是那麽落寞嗎?
可是,季華鳶……北堂朝又一次撫摸上那個讓他心驚動魄的名字:你是怎麽成了壺心的弟子!你又是怎麽回到了帝都!你,怎麽敢!
“王爺,歸雲院差人來問您今晚要不要過去。”如松小心翼翼隔着門問道,打破了北堂朝的沉思。北堂朝愣了愣,眼光落到手邊的火折上,竟是怔怔地動手點了臘燭,緩緩将那名單放在燭火上,錯眼不眨地看火苗一點一點将那三個字吞噬成了灰燼,沉聲道:“讓雲兒準備吧。”
季華鳶,你這謎局,我參不透,也不願參透。如若你執意糾纏,本王就該讓你知道,什麽叫物是人非,你,自找的!
北堂朝這樣想着,站起身,撣了撣袍子。是的,他是堂堂北堂王,是南懷除皇帝外的頭等掌權之人,他掌握着南懷一半的錢糧,就連當朝皇帝都是他敬愛有加的兄長。他是北堂王,不是什麽凡夫情種,而北堂王,就應該這樣冷酷不留情面。更何況,他始終對那人,不曾虧欠。
此時的北堂朝還不知道,不久後的重逢,他會是怎樣的震驚。季華鳶的歸來,又将帶着他踏上一段怎樣的奇遇。然而,至少他想對了一件事——季華鳶,确确實實是個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