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梅子眨巴眨巴眼睛,猶豫中帶着一絲膽怯,膽怯中帶着一絲躍躍欲試,躍躍欲試中帶着一絲歡欣鼓舞。顧兔在老半天的卡殼中決定給她分配離家最近的書畫坊詢察任務,安全可靠,還不會引起茶攤老板娘的注意,更不用被罵,完美。
傅聿應得又快又果斷,過分順利的态度引起顧兔濃濃的懷疑,于是她決定給這個成天打着笑臉的大尾巴狐貍劃出整個洛城的東片區,哪怕對方還有早課午課晚課十二時辰連軸轉,顧兔還是說,看好你喲。
西片區就交給顧曦和了,顧兔大筆一揮,立字為據。
顧曦和說,我拒絕。
拒絕無效,顧兔吹幹墨跡,塗上漿糊,将超大的“輯盜”二字貼上房梁,然後若無其事的跳下疊了兩層的桌案,在三人手忙腳亂的接手中安全落地,宣布此次作戰正式開始。
風吹紙動嘩嘩響。
顧曦和揉揉眉心,那你做什麽。
顧兔叉腰,當然是靈活作戰,把你嫌棄的表情收一收,下午我還要去幫小裳郡主的忙,她說她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切入口,一定能夠有所收獲,就差一個膽大心細的姑娘幫忙,所以我忙着呢。
“在哪兒?”
“水榭紅樓。”
顧曦和倒吸一口涼氣,但又深深感覺合情合理:“顧兔兔,你要是不心虛就把臉轉回來,你不許去,郡主也不行!”
理論上郡主的敕令平頭百姓不能違背。天蒙蒙亮的時候,四人已經點着燈在長街開店最早的茶攤七嘴八舌的聊過整件事的靠譜程度。哪怕三人投票認為郡主過于兒戲,事件過于烏龍,僅僅是當作白費力氣由上頭默許的他們陪着郡主胡鬧。但顧兔提出她不排除剩餘的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許洛城真的逃竄着一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嚣張大盜,她一票否決三人的消極态度,定盞宣判,玩是玩,鬧是鬧,都得認真對待。
所以當天傍晚,顧兔帶着一身浮誇公子哥造型的顧曦和共同登上了水榭紅樓,裏應外合,在遍布郡主禦下無數保镖暗衛的基礎上再加一重保險,主要保重自己。
“我認識你,你是身手很好的那個救命恩人,一直沒機會當面道謝。”小裳郡主啧啧贊嘆,“什麽時候比劃比劃。”
小裳郡主不計較對方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她扶了扶滿腦袋的琳琅珠翠,再次向兩人确認,今晚紅樓上會展出剩餘的貢品粉紅珍珠,而她和顧兔兩人正是一左一右負責揭開木盒與紅綢的兩人,離珍珠最近,切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遇到任何意外都要沉着冷靜,不能讓珍珠離開視線之外。
是夜,燈紅酒綠,推杯換盞,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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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聲中顧曦和左手端杯,右手按着腕口藏着的短刀,周圍人來人往,并未有任何異色。郡主狀若兒戲的判斷和選擇也并非完全胡鬧,至少從那夜被委以重任之後,他和傅聿或多或少确實動用了兩家的關系網,探查相關的自海河州而來的生面孔。
只是始終一無所獲,要麽誠如郡主所說那人本就是洛城人士,要麽其人擅長僞裝,又受人蔭蔽,藏匿在他們無所觸及的地方。
他略帶僵硬的将視線落到舞臺中央将将出場的兩張面孔上。大紅大綠,濃妝豔抹,妖嬈多姿,多看一眼都覺得渾身不适。
好在他仍能認出乖乖捧着珠盤的是顧兔,而負責揭布的是小裳郡主。
小裳郡主眉眼英氣,輪廓分明,又高又瘦,一轉身就能将顧兔擋住。顧曦和心頭突地一跳,身體已經先腦子一步動了起來。
在旁人被推搡的不滿和吵嚷中,顧曦和尚未抵達舞臺的邊沿,就聽得頭頂傳來頗為耳熟,中氣十足的大喝,随之狂風大作,長簾舞動,所有燈火盡數熄滅。
“誰敢動我姑奶奶!”
顧曦和朝着呵聲的方向迅速撲去。
一陣人仰馬翻。
待到燭火重新被點燃,舞臺上亂哄哄的人群俱是被按了暫停鍵,東拉西扯倒在一處,而身穿大紅袍的顧兔正散着半邊發髻,一手揪着一陌生小厮的衣領,另一手舉着托盤就要下砸,被身後的顧曦和死死拽住。
“欸?”
小厮帶着哭腔,他明明想上臺來幫忙找火的,怎麽突然就被揪住還挨了一巴掌又被踢了一腳:“姑奶奶你誰啊?”
顧曦和趕緊抱着顧兔邊拖邊跑:“你沒事吧。”
這麽有勁的揍人,鐵定沒事。
顧兔回過神來:“小裳郡主說的是真的,那個大盜真的來偷珍珠了,還好我機靈提前一步把珍珠藏了起來,托盤上就是個假貨。”
她落到幕後牆角站定,又從墊的鼓鼓的胸前掏出一顆雞蛋大小的粉色珍珠來,伸到顧曦和眼前亮晶晶的讓他看。
比起罕見的粉色珍寶,顧曦和還是覺得這一地的層層軟墊更有沖擊力一點。他現在還是心驚肉跳的,但又覺得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違和:“郡主殿下呢?”
顧兔歪了腦袋,眨眨眼睛,仿佛在回想短暫的黑暗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倒吸一口涼氣:“糟了,郡主被偷走了。”
侍衛很快将整座水榭紅樓都圍了起來,綠翹姑娘敲着扇子在安撫和指揮現場的秩序,口幹舌燥,火上眉梢。顧兔在一旁乖乖的遞上茶盞,旁敲側擊的打聽狀況。
“挨個盤問呢,今天晚上真是沒得睡了。”
“查到什麽線索了嗎?”
“去去,小屁孩玩夠了就回家早點睡覺去,別添亂。”
夜深人靜的紅樓雅閣中,顧兔與輯盜小分隊圍着四角桌,痛心疾首的坦白全部過程,事情就是這樣了。綠翹姑娘說他們會将所有在場的賓客,姑娘還有小厮都登記巡查,豔湖上也已經派出侍衛和官兵趁夜搜羅,以及負責此次事件的正是傅老爺子。
傅聿點頭表示肯定。
衆人沉默片刻,顧曦和忽然道:“當時情況混亂,要在黑暗的環境中無聲無息綁走一個大活人,并且抹除所有證據的可能性極低,爾後郡主的護衛立刻将紅樓封鎖,周邊的街道,湖岸皆安排人手巡防,羅網密不透風,我認為她還在紅樓之中。”
傅聿忽然輕叩案面:“你提醒了我。近日循海河州的線索也并非完全一無所獲,洛城之中僅水榭紅樓接納了一批自海河州而來的商客,他們恰恰是以華裳郡主的名義暫宿此間,且持禦賜憑證可自由出入。”
“這個我也知道一點。”小梅子舉手道,“今日上午書畫坊的伯伯與我說,他聽海河州來了一批商客,本想托關系見一見。因去年海河州富商來時訂購了一大批書法畫卷,他本以為這批商客或許也有采購的意向。可是他們終日閉門不出,每每上訪都尋不見人,一點都不像要做生意的。”
顧兔訝然:“你們的意思是郡主監守自盜?”
她的思路跳的太快,顧曦和說:“有一定的可能性。自郡主要求搜查海河州大盜開始,至今日郡主本人失蹤,整件事處處透着古怪。也許有人混入了郡主帶來的海河州商客中,也許從頭到尾只是郡主導演的一出戲。”
“但是目的何在?”
“只要我們能在今夜結束之前先一步找到郡主,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顧曦和的辦法很簡單,傅老爺令下的搜查力度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郡主必定着急脫逃,所以若是有可能的機會出現必定盡力一試,哪怕是個引蛇出洞的陷阱。
傅聿将官兵負責的轄區和路線一一劃出,每支隊伍都是成結行動,待地毯式的搜羅完畢後才會分散支援。理清楚各個方位的部署之後,顧兔手持燈籠,仍作那副豔麗女倌的扮相,趁侍衛交接之時,在紅樓的某角落若無其事的放了一把火。
此處距離海河州商客的房間最近,暫宿的賓客也最多,最是容易引起混亂和恐慌的地帶,适合趁亂逃走。
“走水啦——”
顧兔扯開嗓子大喊,她仰着一張又驚又怕,哭花了妝的臉,給匆匆趕來的帶刀侍衛指示起火的方向。
本想就此退至人群換副行頭,顧兔忽然覺得眼熟,她一把拉住身旁跑得飛快的侍衛,可惜速度太快直接脫手,由不得多想只得橫飛一腳踢倒邊上長杆,果真聽人慘叫一聲,左腳絆右腳摔在了地上。
顧兔按住人肩膀,強行扭過頭來。
她幹巴巴道:“郡主殿下,真的是你啊。”
眼見小裳郡主滿臉幽怨,十分不服:“兩次了,第二次了,你敢說還是意外?”
小裳郡主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經武林高手親自指點,又在六扇門身經百戰,怎麽就連番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身上翻車,而這個小姑娘如今做賊似的把自己往角落裏拖。
“殿下忍忍,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絕對會把你安全的送到傅老頭那裏的。”
我可當真謝謝您嘞。
關門,拉簾,點燈。
中間一張高背扶手太師椅,前邊圍了四張圓凳。燭火襯起顧兔的下巴,她幽幽問道:“殿下何故騙我?”
眼前四人正經危坐,或緊張或平淡,被堅硬的太師椅困在原地的小裳郡主索性癱倒:“把你們牽扯進來是我的不對,但此事并非我本意。實際上,這是兩件事。”
年前小裳尚在六扇門實習的時候,她只通過了理論考試,實踐項目一欄需要積累足夠多的功績才能正式拿到貨真價實的身份憑證。奈何京城治安極佳,百姓安居樂業,別說天災人禍,連普通的偷雞摸狗都看不着,小裳強烈懷疑進入六扇門是母親為了将自己拴在京城的新計策。
而此時恰逢有消息傳出鄰國王子前來求取和親,小裳掐指一算,當下和平年代,鄰邦友好結盟,朝中上下身份年齡都合适的女子就自己一個,豈不已經涼透了。事已至此,她更不能坐以待斃,趕緊跑了幾匹馬,甩了狂追不上的一幹人等,趕到海河州的港口,想要親眼見一見那位年輕王子,若是不滿意她得積極求變不是。
顧兔聽至此處,大驚失色,嗓音都有點變形,殿下莫不是想要死遁?
小裳說,等會兒,還沒那麽快。
死遁也是個辦法,在那之前,她如願以償和濃眉大眼的異國王子見了面,對方直言對身材平板一塊的小裳郡主不敢興趣,氣得她麻利跑路,順手抄了一盒據說打算進貢的五顏六色的大珍珠。
結果那群人一路追至洛城,小裳眼見着下江南的禦船越來越近,兩邊都緊張兮兮。兩相談判,達成一致,橫豎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不如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他們立馬化裝成海河州的富商,由郡主罩着就在禦駕的眼皮子底下安頓,然後郡主打算借海河州大盜的風頭逍遙法外,撐到他們打道回府,最後郡主再将丢失的珍珠撈回,還能賺得大功一件,豈不是美滋滋。
至于找你們也是因為盡快的将海洋大盜傳言出去,最好鬧得滿城風雨才更有可信度,今夜也是想找顧兔做個見證人……
說話間房門突然被踹開,離門最近的顧曦和眼疾手快抄起凳子砸了過去。
“等會等會,你果然在這裏。”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帶着詭異上揚的尾音從抱頭無處躲的漢人打扮的異族客嘴裏冒出來,“我是怕你遇到危險才來找你的。”
顧兔等人紛紛放下手中物件,因聽得小裳郡主氣道:“都說了讓你們別出來,萬一被人看見了怎麽辦,那是欺君之罪!”
來人身材高大,黑發又短又翹,眼窩深遂,一雙眼珠微微泛出點灰藍色。
顧兔恍然:“你就是那個——”
“在下阿赫夏。”他從哐哐當當的包圍圈退至牆角,在眼前人一言難盡的表情中體貼補充道,“可以叫我的漢名,阿夏,我的母親是漢族公主。”
“我并非故意違背承諾,但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朋友陷入困境什麽都不做,雖然看起來你現在很安全。是我錯了,但我不覺得後悔。”
小裳郡主氣呼呼的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想說點什麽,但看對方一臉大義凜然的模樣明顯詞窮,只能無語的坐了回去。
在難言的尴尬間,傅聿忽然道:“方才的動靜已經将官兵引來,我們人數太多想要置身事外已經是絕無可能。郡主請盡早做好準備,這是為了保全阿夏王子的名譽和清白,同時,為了我們四人己身的安危,我也會将整件事的始末完全坦白。”
小裳郡主眉頭皺了皺又無奈展開,她撇過頭:“随你的便。”
小裳郡主被關了禁閉,過兩天就被皇帝舅舅連人帶珍珠打包送回京城。這麽亂糟糟的一出,連帶揪出的阿夏王子一行在皇帝心裏的靠譜程度也大打折扣,很可能原本計劃的求親也一起打了水漂。
只是阿夏王子成日在豔湖上仰天長嘆,并不像小裳郡主所說理應大喜過望的模樣。
他如今是顧家首飾鋪的常客,而小梅子家的茶攤更成了他從白天嘆到傍晚的據點,惹的顧兔和小梅子兩人忍不住八卦起對方的感情變化曲線。
“既然喜歡上了,那就去說啊,我看小裳郡主也不算完全的鐵石心腸。”
“郡主特地為你在禦前求情,應還是有些在意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将阿夏的自信燃起小火苗。
他懷裏抱了一捧花,在晨霧中有些躊躇,還有些緊張:“在我的家鄉,喜歡一個人沒有那麽麻煩。若是覺得心動,就會大膽去追,去熱烈的坦白,若她接受我的愛,我就願意給予一輩子的誓言。”
顧兔失笑:“你們的愛聽上去像是沖動。”
他搖頭:“不。我們的愛是承諾。”
小梅子問:“那若是之後沒那麽喜歡,沒有心動的感覺了,該如何是好?”
阿夏看上去有些疑惑:“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家人,已經成為了我最珍貴的人。我既已許諾誓言,便永遠不會違背。為何要這麽問,你們也有父母,難道他們不是這樣做的嗎?”
“我們不一樣。有人會分開,有的會迎娶新人,還有的甚至反目成仇。”
“我明白了。就像你們的皇帝一樣,聽說他有很多很多的妻子。但在我們的家鄉,每個人的誓言和忠誠一生都只會獻給一個人。”
他揚起臉,燦爛而熱忱:“獻給我的愛人。”
小梅子向自信積極的少年遙遙揮手,在對方漸遠的背影中默默祝福了片刻,爾後轉向身邊許久一言不發的顧兔,卻聽得她輕輕地,堅定地反駁道。
“不是的,是獻給你的家人。”
在那個朝陽初升的夏日,小梅子忽然拉住寂寞的顧兔,她用近乎反常的固執堅持道:“你是在煩惱訂親的事情,還是更擔心顧曦和對這件事的态度?”
于是顧兔在陽光下漸漸的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