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任顧兔千逃萬躲,她和傅聿的親事仍然再次被提上臺面。這一回她想破腦袋也沒明白為何向來見她不喜的傅老爺子突然開始松口,而傅夫人能在顧兔闖了那麽多次禍之後還一臉慈祥的與她打招呼。
她抗拒出門,更抗拒去往傅府登門拜訪。稱病也好,裝睡也罷,寧肯一個人鎖在院子裏,将所有關切和催促都擋在外頭,包括被無緣無故針對的顧曦和。
顧兔獨自在桃樹的影子裏浮游思緒,她腦海裏反反複複的想着當日與小梅子的對話,就像是把自己的內心掰開放在了陽光下,有風還有雨露,是否就能開出潔白的花來。
她說,我喜歡顧曦和,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待一輩子。
她說,若我也有能夠許以一生的承諾,那我只想送給顧曦和。
她的手指在發抖,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堅定。
于是小梅子的臉上浮現出不曾出現過的悲哀,讓顧兔幾乎別開目光,她知道那樣的悲戚是因為自己,卻不願意相信會是最終的結局。
小梅子問,我認識的顧兔一直是個倔強的人,那麽這次你也已經想好了嗎?
顧兔握緊手指,我在很多年前就想好了。
在每個點燈悄悄的夜晚,
在泛黃的銀簪第一次落于發梢,
在他認真而又溫柔的捧起自己的臉,
她坐在階前和桃花一起想着門內的顧曦和,在成千上萬的河燈中讓寫着他的名字的那一盞歸入星海。
所以她在乎顧曦和的想法,她更害怕顧曦和的想法。哪怕他因所有人的意見不得不作出相應的回應,她也會覺得濃濃的絕望。不如索性不聽,不看,她還需要時間,她還沒有做好接受整個世界偏離的準備。
親事的推進因顧兔的不配合受到阻滞,他們無法理解在本應合理的框架中順其自然的事情,為何顧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格。直到傅聿帶着明黃色的诏書而來,在顧兔僵硬的目光中坐在她的面前,就在那一張他們常常下棋的桌子上。
察覺到從一開始顧兔就一直盯着那份晃眼的布帛,傅聿寬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是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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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兔抿嘴不答。
“你瘦了點。”
“你現在肯定在想如何與我坦白,又該如何恰當的解除婚約才能将對我的傷害程度降至最低。”
被戳破想法的顧兔一怔,她沉默良久複又沉重點頭。
“你們兄妹兩對待好友的方式倒是從小到大都如出一轍。”
“顧曦和?”
她的嗓音有些幹啞,太久沒有說話了險些記不得自己的聲音。傅聿将茶杯推過去,他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眼底卻有些涼:“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書院的大樹下,你一個人背着劍躲在樹後,來看書院的學生練劍。”
顧兔說:“我以為是在小柳姐姐的戲班子。”
“比那時更早,後來我知道你是跟着顧曦和來的,卻從未想到自那時候你就不願意與他分開。”他沒有顧忌對方漸漸發白的臉色,繼續道,“洛城的生活很無趣,我在日複一日的學習和訓練中将年紀向前推進,過去和未來按部就班的排列,很少出現意外。”
“顧兔,你是那個意外。”
“我被你的活潑和熱情所吸引,而這些不可控的因素導向未知的将來,正因為不可控,所以才會有所期盼。萬類趨光,萬物向陽,我曾經也以為能夠抓緊屬于自己的太陽。”
顧兔垂下目光:“對不起。”
“為何道歉?”
“猶豫的是我,逃避的也是我。你是我的朋友,我卻從未真正對你坦誠,我不敢邁出那一步,但更不能違背自己的本心。”
她緊緊攥着茶杯,仿佛已經下定了決心。傅聿笑了笑,類似的畫面在上元燈會的夜晚他已經見過:“你和顧曦和真的很像。”
同樣的語氣,同樣的心情,仿佛重現般逐漸疊合在一起。
在迷茫和反思的掙紮中,顧曦和從幾近溺斃的苦海中驚醒,他除了自己誰也無法改變。而心在迷霧中變得清晰明朗,最終坦然的承認,沒有錯,他從始至終都想要将顧兔據為己有,血脈将他們從源頭連結,又擰成一股抛向未來。他的未來全部都是顧兔,他想要親手鑄就顧兔的未來。
他喝着酒,卻一點都沒醉:“我以為你會罵我混賬。”
傅聿答,我沒有資格。
顧曦和将酒倒進他的碗裏,你總是給自己劃了許多規定,太在乎別人的要求,連哭和笑都需要三思而後行,太累,太累。
酒量極差的顧曦和異常清醒,而滴酒未沾的傅聿看着那碗滿溢的酒水陷入沉默。
他問:“如果顧兔最後還是做出了選擇,即便不是我,她終究也會找到別的歸宿,屆時你又會如何?”
顧曦和眼睛裏倒映着月亮,溫柔也冰冷:“我會不顧一切的去阻止,直到她确信自己的幸福那一天。”
誠如顧曦和所言,他在顧兔百般設法拖延親事的同時,千裏迢迢前往京城向猶在阿赫夏和六扇門兩間苦惱的華裳郡主讨要了一份賞賜,而這份賞賜如今就在眼前象征權利和尊貴的谕旨中,成為他們短暫的救命稻草。
顧兔緊緊盯着它,啞聲問道:“我們需要的是什麽?”
傅聿說:“時間,無止境向後拖延的時間。”
他站起身,在即将凋謝的的春天裏忽然松了口氣,最後安靜地離開了種滿桃樹的顧宅。
應華裳郡主的要求,顧家兄妹破格被錄入京城太學,不日就要進京與被嚴加管束的小裳郡主一起在太學讀書,幫夫子檢閱書卷,修訂編纂,兼職陪讀,陪玩,免費學徒工等多項角色,以至于在具體了解太學子弟的日常之後,顧兔還是忍不住找顧曦和來确認他求的當真是賞賜而不是懲罰。
“是去上學,不是去玩的,要知足。”
顧曦和不客氣敲着她的腦門,可顧兔偷偷擡頭卻發現他眼裏嘴角都是笑。
拜別前兩人不約而同在顧老爺與顧夫人跟前跪伏良久,母親掩面而泣依依不舍,父親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兩人心含欺瞞的愧疚和無法陪伴的虧欠,卻沒有半分後悔。他們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時間,時間幫助他們梳理感情,消磨旁人的期待,在做好準備之前還不能讓最親近的人接受與世界背離的真相。
但是終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明白,他們并非在和世俗作對,他們只是在生來擁有彼此的同時早已将對方放在了內心最重要的位置上,那裏狹窄,隐蔽,不可或缺,再也容不下其他,更加無可替代。
馬車緩緩駛離洛城,打馬的小兄弟興致高昂,唱起悠悠的歌。
顧兔放下窗簾,将道旁的塵土飛揚都擋在車外,她看了看對面閉眼假寐的顧曦和,将兩人的為數不多的行李一股腦都挪到車廂的一邊,然後就着顧曦和的身邊坐了下去。
她把腦袋擱在顧曦和的肩膀上,這樣他睡着的時候就會直接靠在自己的頭頂。
“冷不冷?”
顧曦和沒睡,他邊問邊拿起毯子攬在顧兔的身上。
顧兔伸出手指,跟着馬車的颠簸一晃一晃的。
“還有很久才能到休息的地方,如果覺得累了就先睡一覺,不用擔心,我在你身邊。”
顧兔依然沒有說話,她推了推身上的毯子,仰起頭,在顧曦和茫然的表情中忽然欺身,在他的嘴角親了一口。
顧曦和愣了片刻,但顧兔早已重新鑽進了毯子,最後在他暖和的懷抱裏滿意的閉眼,仿佛方才突然主動又覺得臉紅的不是她。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揉了揉小姑娘軟軟的發頂,輕聲道:“我知道的,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