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西門又吹雪
天氣越來越冷,昨日整整一天都在下雪,今早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
陸小鳳的朋友已經離開,現在只剩他一人在這城中。他們之前約定了要在城外的北關山上比試比試,看到底是誰的輕功更勝一籌。
城裏的人都很忙。再過二十天就要過年了,他們要做的準備很多——處理舊賬,打掃,祭祖,年貨,新衣等等。街上的人往來匆忙,但臉上大都喜氣洋洋。
陸小鳳喜歡看他們高興的模樣。
堆積的雪很難打掃,道路兩邊堆着厚厚的一層。等走到店鋪雲集的地方,情況才好一點。生意人,為了不影響自己店裏的生意,自然要組織夥計們快快清理幹淨。
忙碌的人很多,清閑的人同樣很多。
正當中午,清閑的人大多和陸小鳳一樣,來這街上找飯吃,于是他們就很有緣地與他坐在同一家店裏。
只是因為互不相識,所以便各吃各的。
陸小鳳坐在二樓,吃着肉喝着酒,順便聽旁人聊着天。一般來說,他這種行為能被叫做偷聽,實在不大道德。不過這幾個人聲音很大,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想來應該是不在意別的人聽一聽的吧。
陸小鳳聽得心安理得。
他們說的也不外乎是些細碎的消息,中間還夾雜着“西小閣的巧姐”之類的字眼。陸小鳳聽出這是城裏一所镖局的镖師,其中幾個人剛做完一筆生意回來,口袋裏正鼓着,昨日才找樓子裏的姐兒風流快活了一晚。
這裏面還有幾個應當是未跟着出镖的,聽着同伴的話只随聲應和。
他們又說到河間道的土匪之流,說那大多是些空有力氣的漢子,不值一提。說着說着,話題轉到總镖頭新納的四姨太,話不多說但幾個人擠眉弄眼笑容戲谑,仿佛盡在不言中。
其中一人說:“總镖頭宅院生香,也不知我等何時能娶上一房婆娘,唉。”
他的同伴嘲笑道:“你現在就回去,別跟着哥哥們吃香喝辣的,省着銀子花,沒幾年便有媒婆子找上門。”
做镖師不易,這是個刀口舔血的活兒,指不定哪一天就折在路上。所以這些镖師大多選擇在一趟镖結束後花天酒地一番,平日裏也一貫大手大腳,賺的錢基本攢不下幾個,倒頗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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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人說:“說到娶媳婦兒,我就想到一件大事。聽聞月前那江南花家辦了場喜事,我有同鄉從那邊過來,說是趕了次熱鬧。那花家老爺富甲一方,只要到門口道聲喜,就有糕餅點心拿,真是大方。”
年紀稍大的人鄙視道:“花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富豪,家裏的錢財是你幾輩子都花不完的,幾盒點心又算得了什麽。”
然後便有人感慨自己下輩子若是投生到花家,錦衣玉食地被伺候着,那就此生無憾了。
陸小鳳聽着只想笑。
他們說的那場喜事他不僅知道,也參與了。那是花家四公子的大喜日子,受花家邀請,上門參加喜宴的人極多,陸小鳳見到了自己的不少熟人。他還記得花滿樓穿了一件頗喜慶的雲錦外裳,平日飄逸淡雅的翩翩公子更是俊秀了幾分,惹得席間衆人紛紛打聽這是哪位。
只是花滿樓雖然依舊彬彬有禮,待人溫和,可只有陸小鳳卻知道他滿心的擔憂。
想到這裏,陸小鳳不禁嘆聲氣。
距離他們三人與孫老爺一同前去問詢大智大通,已經過去了三個月有餘。那日從郊外回到客棧,王昭君看上去并無異樣,最多就是沉默寡言了些,徑直回了房間。考慮到她的心情,他們都沒有打擾她。可誰知第二天早上,她的屋子就空無一人。
房間裏的桌椅被褥整整齊齊,她本人的東西都消失不見,不像是發生過争執打鬥的痕跡。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她是自行離開的。
客棧夥計證實了陸小鳳的猜想。
他說那位王姑娘很早就下樓,向他要了紙筆,寫了封信就出去了。他把信交給陸小鳳他們,花滿樓問道:“她走了有多久?”
店夥計想了想,說:“差不多有一個時辰吧,挺早的,天剛剛亮。啊對了,就是擊鼓的時候。”
城門黎明開,日暮閉,以擊鼓為號,四方城門同時開閉。
陸小鳳說:“看來她已經出了城。”
他剛看了信,信上只有幾個字——謝謝你們,再見。
花滿樓聽他讀了信,便一直蹙着眉。
陸小鳳寬慰道:“她可能心情不好,所以出門去散散心。”他一邊說,一邊也覺得無奈。
“你可知道王者峽谷?”
這是那次與大智大通對話,王昭君問的第一個問題。五十兩銀子一個回答,若是答案急人所需倒也不是沒有價值,只是大智大通的回答,就讓人驚訝了。
“聞所未聞。”
“這世上,沒有一處叫做王者峽谷的地方。”他們面前的洞裏,一個蒼老的聲音慢吞吞地說着:“姑娘無需再問,你所問的事,都得不到答案的。”
不過就算這樣,也可以想想別的辦法,至于這麽一走了之嗎?
陸小鳳頭疼不已。
花滿樓一臉的憂慮:“她獨自一人,沒有武功傍身,還是個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萬一遇到什麽意外怎麽辦?”
陸小鳳倒不覺得有必要這麽擔心。王昭君雖然沒有武功,但多少還是有點防身手段的,至少護住自己沒有問題。他作為一個被她攻擊過的人,很有經驗。
花滿樓這是關心則亂。
他們抱着一絲希望,又在客棧停留了三日,終是沒等到人。在那之後,陸小鳳便與花滿樓分道揚镳,一個回了蘇州,一個向着西邊的落日奔去。
花滿樓說,萬一王昭君又回了百花樓卻找不着他,那就不好了。
江湖還是那個江湖,多少人物快意恩仇,數盡風流。陸小鳳追逐着江湖,投身于江湖,又成為江湖的一部分。
他已經算得上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了。
十月底,北方的風剛開始凜冽的時候,他坐在洛陽城最熱鬧的銷金窟裏,旁觀着樓下香煙缭繞,歌舞升平的情景。
杯裏的酒在燈燭的映照下泛着柔光,他一飲而盡。
一旁的人大笑:“好,好酒量!來,快給陸大俠滿上!”
更多的人并未注意到他們這個角落,而是三三兩兩地分散坐着交談,亦或者與身旁的嬌娥調笑。觥籌交錯間,江湖的消息就一點點地散布開。
“據聞十二連環塢的門人近日動作連連,不知又要掀起什麽風浪。”
“江南花家的四公子好事将近,花家如今正廣發請帖,日子就是下月中旬。”
“那劍莊的劍癡似乎又煉出了一把好劍。”
“高正義死啦!”
衆人齊齊吸了口氣。
高正義是何許人?
不過也就是個江湖中人。
江湖自然有正有邪。而高正義這名字雖然已經足夠偉大光明,他本人卻絕非善類。
簡略說來,他做的最惡之事,就是殺了自己的師父傅遠。傅遠武功一般,但為人極其豪爽仗義,風評很好。高正義弑師的原因,竟只是因為傅遠将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另一個徒弟楊朗。
傅遠被殺身亡,楊朗重傷,高正義逃走。
江湖講究的是有怨報怨,快意恩仇,生死不過是瞬息的事。不是沒有無端乍起的殺戮,但弑師……性質極其惡劣。
消息傳開後,有不少江湖義士揚言要高正義償命。可是這高正義卻有幾分頭腦,将自己藏得極隐蔽,至今無人發現他的行蹤軌跡。
“死在誰手裏?”有人問道,好奇是哪位手眼通天。
透露消息的人矜持地端着酒盅,微揚下巴飛快地掃一眼衆人,神情中透着幾分得意。
他有什麽好得意的。
陸小鳳撇撇嘴,手中的筷子向盤中酥脆的花生米夾去。
“是西門吹雪。”
又是一片嘩然。
西門吹雪是何人?
萬梅山莊的莊主,嗜劍如命,劍法超絕,是當今天下武功能真正達到巅峰的幾人之一。江湖傳言他一年只出門四次,每次必殺一人。
難不成,今年他留了一個名額給高正義?
一時之間,席上衆人紛紛談論不已,有的說萬梅山莊連高正義都能找到,情報能力不容小觑,有的說西門吹雪一身正氣,行俠仗義,可堪一贊……
陸小鳳嘴都要笑裂了。
西門吹雪一身正氣,行俠仗義?
這真的不是諷刺?
他比誰都知道,西門吹雪殺人,為的才不是他們口口聲聲宣揚的正氣和俠義。
西門吹雪追求的,只有自己心中的道。
無論是炎炎烈日還是凜冬之際,都會從萬梅山莊出發,不遠萬裏趕到另一個城市。齋戒三天,熏香沐浴,只不過是為了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複仇,去殺死另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
這在他人看來是可笑的,匪夷所思的,但西門吹雪眼中,這是件極為莊重的事,值得他奉獻全部精力去對待。
劍乃兇器,若要得證劍道,必要殺人。西門吹雪不為己殺人,不為名利殺人,不為私欲殺人。他之所以殺人,僅僅是因為,以誠待劍。
“這世上永遠都有殺不盡的背信無義之人,當你劍刺人他們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劍下綻開,你總能看得見那瞬間的燦爛輝煌,就會知道那種美是絕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
談及至此,西門吹雪一貫冷淡的眼神中竟也會露出奇特的光亮。
作者有話要說: 之後幾章時間線是打亂的,比如說這章開頭北關山之事是十二月上旬,後面陸小鳳在洛陽聽說高正義之事是十月底,花四公子成親又是在十一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