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賢者的庇護
五月的杭州城,正當多情。
陸小鳳一路走來,都能聽到街頭巷尾的人們在談論着花家昨日剛辦的那場喜事。這些人自然是見不到最熱鬧的盛景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們聊那些來往如雲的賓客、震耳欲聾的禮炮和聲勢氣派的儀仗。
他們說得熱鬧,甚至有些人誇大其詞,直雲自己堂弟兒子丈母娘家的大兒子就是在那花家做事,說是花府院裏樹上長的都是金枝玉葉,地上鋪的是鑲金繡銀的織錦,客人們喝的都是三十年的陳釀,喜宴上擺的飛禽走獸無一不有。衆人聽着皆啧啧稱嘆,都說這等富貴羨煞旁人。
陸小鳳聽得只覺得好笑。
他也在想昨日的盛況。
他想的不是花府的錦衣玉食,而是那兩個當事者。
花滿樓穿了一件大紅的袍子。他很少穿這種顏色鮮豔的衣服,襯得他如玉一般,越發顯得俊秀。他的眉目間有掩不住的愉悅快樂,讓人一看就想為他高興。
陸小鳳當然是很為他高興的。他是貴賓,站在最前面,看着各執紅綢一端的兩個人随着傧相的唱禮聲一一拜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周圍的人都在笑,都是喜氣洋洋的模樣,陸小鳳卻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但這淚絕不是不合時宜的,這是喜極而泣的淚。
或許是這種特殊的氛圍,讓陸小鳳這樣的浪子都有些觸動。
他喝了很多酒,比平日喝得都要多。花府的酒雖然不是傳言裏三四十年的陳釀,但也是好酒,好酒自然醉人。
一覺醒來,陸小鳳頭疼欲裂。他在床上躺了許久,才出門散散步,順便找地方吃飯。現在正是午時,每家飯館都是生意紅火,陸小鳳最常去的玉臺樓也幾乎座無虛席。
好在有人同意與他拼桌,陸小鳳這才吃到自己喜愛的糟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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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個年輕人,只在陸小鳳坐下時有禮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就一杯一杯地喝着自己的酒,不再理人。
陸小鳳好心道:“這麽喝酒傷身體的。”
年輕人仿佛有些醉了,抱着酒壺看窗外,略略點頭,悵惘道:“傷身體……傷身體又怎比得上傷心之痛。”
陸小鳳咋舌,原來這還是個傷心之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喝醉的緣故,年輕人一反剛才的沉默,主動與他說起話來:“你要喝酒嗎?”
陸小鳳頭還疼着,哪裏敢喝:“多謝好意,昨日喝多了,怕是不能再碰。”
年輕人嘆氣,自顧自又斟了一杯:“可以明志,可以忘憂,酒真是個好東西。”
陸小鳳啃着鴨脖,說:“不過是麻痹自己罷了,憂愁煩惱,哪裏是喝杯酒就能忘掉的。”
年輕人臉色稍變,最終竟沒有發怒,反而贊同道:“兄臺說得對。”
他看着吃得專心又歡快的陸小鳳,突然道:“萍水相逢,既是有緣得以同坐一席,兄臺有沒有興致聽我講個故事?”
他這故事開頭沒什麽新奇的——富足家庭的公子哥,父母恩愛,兄嫂和睦,長姐溫柔,還有可愛貼心的小妹。從小沒經歷過什麽波折,順順當當地長大,在父兄的庇護下一點點學習掌控家裏的生意,雖偶有事故,但大多有條不紊,諸事亨通。
事業得意了,情場大多要失意些的。
果然,他頓了頓,又開始說道:“一日,這位公子哥收到自己旗下一家商號的消息,說是運送貨物時被賊人打劫,幸而遇到好心人出手相救,才沒釀成事故。這不算是什麽大事,只是傳來的消息說得玄而又玄,他記在了心裏。然後沒過多久,他就見到了這位好心人。”
“實在是這位好心人特征明顯,商號傳來的消息上寫得詳細,所以公子哥某日在街上一見到便認了出來。但他想到消息裏描述的,這好心人武功頗為不凡,手段詭異,雖幫了他家的人,可性情很是冷漠,不喜與人交流溝通,連他家那位在江湖上有點閱歷的叔叔,都分辨不出此人來路,是正是邪。”
“所以,他只能遠遠看着人家,不靠近也不接觸。”
若不是早得到消息,他不會知道,這看起來柔弱無害的女子竟有那樣驚人的能力。他看着她行走在街頭,時不時為路邊的攤販留步;他看着她走進自己家的店裏,最後買了一根發帶;他看着她好奇地打量着賣弄雜技的人,見他們口噴火焰,不由睜大眼睛,很是吃驚似的,讓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原本帶着監視意義的觀察,慢慢地變了味道。他要打理手上的生意,并不總是有空,但他總願意抽出時間去見一見她,哪怕只是遠遠地看着,看她悠然地散步,都覺得心情愉快。
夜深人靜,他坐在自己的書房裏,把伺候的人都趕出去,自己親手研磨起筆,回憶着她的舉止容貌,精心地繪下來。
巡視家裏的店鋪,總是無意中便四處張望起來,看到似曾相識的背影心就猛地一跳,再看才發現是陌生人,淡淡的失落感就彌漫開。
聽着府上的管事彙報事項,不知不覺出了神,想到她被賣花的女孩送了花頓時有些無措的樣子,便彎起了嘴角。
他心中仿佛充斥着一種難以描述的感情,這感情不知從何而起,是他從未體會過的。像是在品嘗當季新下的山裏紅,酸中帶着甜,久久之後依舊讓人回味無窮。
但是,真的和她面對面,他卻不知所措起來。
——他那個調皮的小妹,出入他的書房無意中察覺到這事,竟然趁着他有事外出的時候偷偷與她結識,甚至将人請到了家裏。他回家後從管事的描述裏知道了,心慌意亂,如坐針氈。
他不敢有絲毫無禮逾越,以貴賓之禮接待對方。他這樣小心翼翼,讓妹妹幾度揶揄,直嚷嚷這根本不是她那個睿智早慧的兄長。
“他是心有芥蒂,雖然那姑娘不知道,但他最初的時候,用那樣戒備警惕地态度對她,心中不無愧疚歉意。再者,他浸淫商場,待人處事頗有尺度,可第一次起這種心思,總是茫然的。”
“他叮囑下人盡心招待她,無一不細,常常送東西給她,只為博人一笑。可是自己的心意,卻沒敢洩露半分。”年輕人說着,臉上露出十分嘲諷的表情。
陸小鳳很懂,他嘆了口氣,道:“因愛生憂,因愛生懼,要愛,也得有勇氣。”
這個人這般買醉,看來,故事的主人翁沒能有勇氣啊。
“勇氣,勇氣……”年輕人喃喃道,神情甚是痛苦,“他拒了家裏提議的親事,本以為還有機會彌補,可再見時,佳人已作他人婦。”
這可真是……有點慘。
年輕人又灌了一杯酒,身體滑倒趴在桌子上,低聲呓語着什麽,後來漸漸沒了聲息。
陸小鳳搖頭,看着這傷心人頹廢的樣子,不由心生感慨:“所幸,花滿樓是個有勇氣的。”
許久之前,他早就察覺到那兩個人之間萌動的情誼。可是偏偏他們懵懵懂懂,誰都不挑明,花滿樓那個大呆瓜,甚至還會說“她只當我是個朋友”這種話。
他總以為這兩個人必是要磨磨蹭蹭,蹉跎許久的,有時候還暗中為他們着急。誰知那日突生變故,花滿樓和王昭君留下來陪中了毒針的石秀雪,陸小鳳發現線索,去了珠光寶氣閣。
從那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氛圍就變了。花滿樓像是醒悟了一般,再不掩飾自己的情意,坦坦蕩蕩,極盡溫柔。
陸小鳳很好奇是什麽讓這個呆子突然開竅了,他猜想自己離開後兩個人之間必然發生了什麽。
可花滿樓怎麽都不肯說,稍微一提那天的事,他就神情郁郁,一臉不快。
陸小鳳一開始以為他的傷感是因為石秀雪的死,愛慕自己的少女不幸身亡,總是讓人悲傷的,況且是花滿樓這樣的人。
好在另一個當事者王昭君也是他的朋友,這個朋友顯然比花滿樓要大方許多。當閑聊時陸小鳳問她到底是什麽讓花滿樓态度大變,王昭君沉吟片刻,說:“可能是因為我的死吧。”
陸小鳳只當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什麽?”
王昭君好脾氣地再說一遍:“我那天,死了一次。”
陸小鳳幹笑不已:“你若是不想說就算了,幹嘛要編出這種話來吓唬我?”
“沒有吓唬你。”王昭君淡淡地說,“那時候,我也中了毒針,沒能扛過去,所以死掉了。”
陸小鳳瞬間覺得自己背後陰風吹過,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王昭君還在說:“好在先前做了些措施,所以又活了過來。說起來,當我再睜開眼睛看到花滿樓的時候,真是被他吓一跳呢。”
溫潤如玉的公子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人一樣,恍恍惚惚,神情空洞。
血量還剩下很少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必死無疑,突然心想:死掉之後,是不是就可以回到王者大陸了?
但是花滿樓的眼淚滴在她的臉頰上,燙得她心裏酸楚。
算了。
在最後的時刻,她将自己裝備欄中完全沒有派上用場的【輝月】賣掉,換了【賢者的庇護】裝備上。
賢者的庇護:防禦裝備,死亡後2秒原地複活,并獲得(2000+英雄等級*100)點生命值,冷卻時間150秒,最多只能觸發兩次。
她活了過來,呼吸如常,行動自如。花滿樓确定這不是他的幻覺,抱緊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陸小鳳并不理解她死而複生的曲折,他以為她說的措施是某種龜息之術,所謂的死是陷入一種假死的狀态。他笑道:“是了,那天回去看到花滿樓,我也吓到了。”
實在是那雙眼睛紅得太明顯,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剛哭過。
王昭君也笑:“是的,他那樣傷心,我自然舍不得讓他難過的。”
陸小鳳哈哈大笑。
想到這裏,陸小鳳不禁又微笑起來。他拿過年輕人的酒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舉杯吟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好極好極,當浮一大白!”
不知道他陸小鳳,會不會也在某天為了某個人鼓起勇氣愛一回呢?
陸小鳳這樣想着,突然又惆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