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十四站在值班室門口時,天還沒亮。五號去休假了,這是他入住地府的十五周年,用頭兒的話說,他的十五年祭日。在地府,每一個人,不管幹什麽工作,在每年自己的祭日都能獲得一天休息,一年就這一天休息,大家管這叫年假。十四的年假也快到了,他打算那幾天去看海,他已經提前預訂了賓館,那邊說,他的窗口朝南,對着窗看過去,能看到海邊沙灘最白的部分,還有一座海崖,那裏有一座燈塔。
十四掏着鑰匙,天太黑,他完全看不清。地獄的白天和黑夜泾渭分明,早上六點整模拟太陽開始運作,從那一刻起,世界澄亮一片,下午六點模拟太陽準時熄火,一切都融在黑色裏成為一體。
有人從後拍了十四的肩膀一下。
他回過頭,這一剎那,太陽登場,忽至的強光讓十四不得不閉上眼,等他睜開,看見仙道的臉。
“你們?”
他看一眼旁邊的流川,“打算回去了?得等一下,頭兒不在,得等中午才能問他要到回旋機的鑰匙。”
流川白他一眼,用腳踢仙道。
仙道笑起來,“好,我來說我來說,我們不是回去。兄弟,你這裏有鍋麽?給我們發的饅頭都這樣,”他拿出一個給十四看,“兩個撞一塊兒還叮叮當當響,想熱一下。”
“你們去了工地?”
仙道點點頭。
“這三天都在那邊?”
“那怎麽行?我和流川是來享受生活的,一天都耗在工廠裏多沒勁。我們前天一直往西走,那邊有一片森林,流川說,都能趕上他們湘北的森林大了,原先流川他們駐地就在森林裏,天天早上沿着沼澤地的邊緣跑步。他帶路,我們在裏頭摘到了燈籠果和水蜜桃,不過,味道實在很不好。”
“你以為還在人間哪?”
仙道笑了笑,“昨天我們去了北邊,那裏是沙漠,本來還想往前走,沒水,實在不敢冒險。我說,地獄的風光還是不錯的,就是老碰上打劫,有個人問我要吃的,我沒有,他就拿刀往我後腦勺捅,幸好流川手腳利索,把他踢開了。”
“我告訴過你,外頭很亂。”
“是亂,不過挺有意思,碰到一堆有趣的人,有一個哲學家老頭,蹲在湖邊,卻從來不洗澡;還有一個彈吉他賣藝的野鬼,一頭紅發,長得特別像流川一戰友,我和流川盯着他瞅了半天,發現原來不是,可已經把他盯怒了,操起吉他就往這邊砸,連脾氣都像。”
“外頭的人別随便招惹,告訴你,這些人,只分兩種。勤快點的去工廠幹活,那完全是賺廉價勞動力的地方,給的食物豬都不吃。那地方,外頭的人叫工廠,內部的人叫苦力營,可比不得內部的合法工廠,主要給內部犯了事的人勞動改造,你們是順搭,”十四摸到了鑰匙,“剩下的就是懶人,不願去做工,又不能幹等着餓死,只好搶吃搶喝,”他頓了頓,“我提醒你,不要讓人弄到你的後腦勺,我們的魂魄封口在那裏,那地方被人弄破了,可不是開玩笑,就得魂飛魄散!這樣說吧,你不喝孟婆湯,大不了就是投不了胎,天天在外頭飄蕩,過不上安穩日子;但你一旦魂飛魄散,就什麽都沒有了,懂嗎?你的一切都消、失、了。”
仙道在笑,流川也眯着眼看着他。
“你從前不這樣兒,”仙道說,“雖然話也不像流川那樣少,總不至于這麽啰嗦。”
十四打開門,走進去,他希望仙道繼續說下去,又希望他就此打住,他只好頭也不回,“進來吧,熱饅頭用那鍋,牆邊上。”
十四還記得那天,在他值班室的角落裏,并肩坐着兩個人,在他們的周圍,騰起一圈圈的白霧,那是蒸饅頭的水汽。仙道說,這水汽真羅曼蒂克,從前他在上面蒸饅頭,從來沒蒸出過這麽迷蒙的風景。
他們起初打算從中間分開那只饅頭,後來不知道仙道嘀咕了什麽,十四确定是仙道,那時流川已經要掰開了,仙道在他耳邊說了些話,他愣了一下,又看了仙道幾眼,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十四看見流川咬了一口饅頭,遞給仙道,仙道笑着接過,就着流川咬過的地方也咬了一口,他們這樣一口一口的吃掉了整個饅頭。十四想,他不認識誰,可以和他一起吃一個饅頭,只有五號,他罵了聲,五號,身高兩丈的五號,不茍言笑的五號,他但願他一輩子不認識五號。
“兄弟,你往東走過麽?不是苦力營,還要更東一些,我打賭,你肯定沒去看過,那裏有一個湖,藍色,像天那麽藍,流川,你說說看,那湖有多美,”仙道看着流川說,流川不吭聲,他笑着,“兄弟,流川辦事從來不會出錯的,但他在湖裏洗了個澡,洗完之後,連自己衣服放在哪裏都記不清了,”他說流川站在湖邊,身上的水一滴滴往下掉,他說流川那時的臉色像個孩子,迷迷糊糊,像在尋找一片丢失的糖紙,“你可以想象,那湖有多美。”
十四沒去過那湖,他也不想去,湖在工場背後,水質一定污染嚴重,他什麽也沒說,等他們離開前,他又重複了一句:“回不回去,流川,你還有四天考慮時間。”
碰上牧紳一也是那天,仙道剛走出門,牧剛好站在檢查所外,他以為走出來的是十四,拉住仙道,等看清後,雙方都很愕然。
十四打開窗口,“牧,你這時來有什麽事?”
牧看一眼仙道,又看一眼流川,終于還是開口,“我想來看看清田的死亡視頻,我找到他了,他說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麽死的。”
“這恐怕不行。”
牧指着仙道,“沒關系,他也是自己人,對吧,仙道?”
仙道笑笑,也不回答。流川拉了一下仙道,後者笑起來,“牧,流川不耐煩了,我們說好今天去湖邊,和一個老先生約好了。我們先走一步,下次再聊。”
牧點點頭,等他們走遠,他說,“那是湘北的人。”
“不知道。”
牧轉頭看十四,“我認識他,湘北野戰部隊的王牌,”他聲音低沉下去,“殺了我們很多兄弟。”
他說:“十四,你一定要幫我這回,我不能讓自己的兄弟死的不明不白。”
十四把視頻回放給牧時,牧說,那是毒氣,清田是中毒死的,他說湘北的手段太下作。
“真他媽想親自跑回去,做鬼去收拾他們。”
“得啦,你清楚的很,亡魂擅自回到人間是什麽下場。強行消除記憶遣送苦力營不說,還永世不得超生。”
牧點上一支煙,“這對你沒有損失,我只是一個賄賂你的人。”
“是的,但也是一個跟我說話的人,”十四說,“我懷疑我生前是個野人,一個人住在山裏,與世隔絕。從來沒有一個人說他認識我。”
他想起仙道,但他還是說完了那個浪漫的假設。
牧吐出一口煙,笑了兩聲。
後來,牧要求十四把仙道的死亡視頻也放給他,十四沒說什麽,放給他看了。他說牧是陪他說話的人,這句話不小心擡高了牧的位置,他既然生硬擡高了他,只能順水推舟,總不能又生硬的将他抛下。牧看了兩遍視頻,嘆口氣,“人一旦染上了感情,從此就指望不上啦。”
五號回來時,雨季也跟着來臨了,這一年的雨季來的有些晚,頭兒說的,十四不太清楚。這是他在地獄遇到的第二個雨季,第一個雨季他在苦力營,那時每天身心俱疲,只知道咀嚼和睡覺,從來不留意季節和天氣。五號回來時,帶着溶洞裏買的雨花石項鏈,還送給十四一只筆筒,上面刻着一個少女的側臉。十四不知自己喜歡不喜歡少女,但他知道自己喜歡雨,這個雨季的第一場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檢查所後院的黃草皮全都綠了,他來上早班時,特意摘了兩片草葉,插在值班室的水杯裏。
時間已到中午,十四吃過飯,走到後院,他用抹布擦掉秋千上的水痕,否則會生出更多鏽。這一天湧來的死人尤其多,從士兵們的談話間,十四聽出戰争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在各方面的施壓下,地府的結界也升級了,除此之外,還出臺了一套新的《結界管理法》,頭兒讓十四好好研究,十四看着只想打瞌睡。他把落在滑梯上的梧桐樹葉撿起來,聽到屋外的喧嘩,他知道是那群在等待下午班登記的亡魂,之前下雨,他們為争奪屋檐下的躲雨位置大打出手,現在大約又出現了其他狀況。
他走出去,看見兩夥軍裝不同的士兵正對峙着。其中一夥十四認識,清田和海陵的一幫人,另一夥穿着湘北軍服,臉卻都很陌生,十四沒有頭緒。
“野猴子,你給本天才聽好,我們湘北從來沒放過毒氣,我們一向打硬仗,不幹那些缺德事兒。你自己死的傻,別賴在我們頭上。”
那是一個紅頭發的士兵。
“不是你們幹的,難不成我們自己人幹的?本大爺懶得和你廢話,今天免不了打一場,算是給你們湘北這群死鬼的見面禮,順便說一句,地獄歡迎你們,也歡迎你們還在上頭苦苦掙紮的戰友。”
“閉上你的烏鴉嘴!”
兩方的怒氣一觸即發,十四去勸架時,吃了很多冤枉拳頭。紅頭發很奇怪,他看見十四,竟然大笑起來,又大聲叫嚷着讓他幫忙。他的攻擊欲太強,不解決不行,十四咬咬牙,操起一張椅子,砸向他的腦袋,那一招确管用,紅頭發頓時直了,瞪他一眼,又怒又驚的罵了聲,一頭暈過去。
一個戴眼鏡的年青人跑來扶住紅頭發,他向十四叫道:“你怎麽這麽不知輕重?”
十四轉身就走。
“三井!”
十四不知道他在嚷嚷什麽。
第二天十四第一次去湖邊,他迷了路,他下午下班後出發,剛走過苦力營,天忽然黑了。
只有一盞路燈,他走過去時,有幾個人在那裏吃東西,他們吃得很急,饅頭剛進嘴就下咽,在喉頭鼓出一個大包,咽口水,又咕嚕滑下去。半年前,十四也蹲在這裏吃過饅頭,那時他是苦力營的一名勞改犯,後來因為表現突出,被直接分配到了出入關口檢查所。他想,自己從前是犯過事兒的,不然不會進苦力營,但關于的那一部分的記憶已被強制消除,他一無所知。從前,他并不好奇,但最近卻時時琢磨起來。他想,自從碰到仙道和流川後,他生活裏的一部分就忽然變質了。那兩人只是兩天沒再來檢查所,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并且在這個傍晚,他拎着自己的一壺綠豆茶,打算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他們。
他走在那條漆黑的路上,不,沒有路,只有一片沒有邊界的土地。在白晝,這片土地荒蕪,時刻飛揚着沙塵,偶爾出現幾棵樹,經過時就必然從樹後蹦出幾個孤魂野鬼,伸手問你要吃要喝,是的,十四可以想象,他們全副武裝,兇神惡煞,徘徊在地府外圍的任何一方土地。但在夜晚,完全沉澱下去的黑色籠罩一切,連孤魂野鬼的眼睛都膽怯起來,他們都躲到了靠近外圍和內部的結界處,那裏有燈光,他們在那裏縮成一團,沉沉睡去,如果被另一個饑餓的同類襲擊,也只能聽天由命。
十四最初有些猶疑,每走一步都想回頭,後來,他好像和黑暗有了默契,他一步步走着,感到身體內部有花一樣的東西在盛開,填得他的整個腹腔飽滿有力,那股力量從咽喉上升,從鼻腔随着呼吸排出,他聞到自己體內的味道,那不是豬肝的味道,不是鹹魚的味道,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這裏沒有光,前方也沒有光,但他似乎确定,在某處,确乎存在那麽一個洞口,能讓他通向另一個世界。
看到湖時,他跑起來,湖邊燃着篝火,他看到後面深色卻有漣漪的水,還看到了火邊的人。
一個老頭,胡子像一條毛毯,從下巴蓋到了膝蓋,十四看不見他的眼睛,他正低頭在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寫什麽。
“請問,”十四走過去,“有沒有看到兩個年青人?”
老頭擡起頭看他,“你找他們?”
“是的。”
“我是北野先生。”
“哦,他們在哪裏?”
“你知道三皇五帝麽?”
“不知。”
“或者耶稣基督?”
“不知。”
“年輕人,你陪我聊會天,我就告訴你他們在哪裏,啊,拿破侖,他你總該知道吧?”
“不知。”
“拿破侖和我同一天翹辮子,在地府門口,我碰到他。他很憔悴,那時他才五十出頭,不是我吹牛,在他那個年紀,我還很能一口氣吃掉三條長面包,喝下兩紮啤酒。這個皇帝,他被聖赫勒拿島折磨壞了,他愛上了那個囚禁他的敵人。
“他進去了,我留在外頭,他是個英俊的矮個子,他喝下湯時我沒有勸阻他,我一直後悔。如果他也留下,這四百年,我就不會這麽孤獨。”
十四望着老頭,“他們在哪裏?”
“你想看看我寫的書麽?我花了四百年,它絕對是一本驚世著作,我是說,如果能夠在人間出版。人類需要時間,一個人的智商可以從出生就很高,智慧卻需要時間來沉澱,我用四百年思考了全人類的六千年,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你想看看麽?我可以把序言讀給你,你也許懂一點拉丁語?”
“他們在哪裏?”
“年輕人,你很急?”
十四點頭。
“你們總是太匆忙,地獄裏有無數的時間,你們該坐下來,思考,人間是政治家的溫床,地獄該是哲學家誕生地。他們也是,剛聽完我的第一章,就逃掉了,我可以告訴你他們在哪裏,你替我去懲罰他們。”
“在哪?”
老頭揚起手,指向沿湖的一處礁石,“在後面,你确定不要聽我朗誦一段麽?”
十四走過去,他漸漸看清兩個坐在礁石後的人影。
“喂。”
“兄弟,是你,”仙道站起來,“憋不住來看湖了?可惜沒選對時間,你該白天來。”
“哦,我白天值班,”他有些局促,四處打量,流川靜靜坐在原地,略偏着頭看他,“這裏倒不算黑。”
“有水,反光。”
“蚊子可能有點多?”
“啊,是,流川特別招蚊子,都咬他,不咬我。”
仙道大概是在開玩笑,他應當笑兩聲,可他只是幹巴巴的說,“你們就這裏睡覺?”
“嗯,不過還沒睡哪,流川這幾天精神好,晚上都不困,剛剛陪他玩了會兒繞口令。”
仙道看一眼流川,“流川特喜歡繞口令。”
流川哼一聲。
“兄弟,你過來,該是有事兒吧?”
當然,十四想,他的事情壓在心頭,把心都壓的坍塌了。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也許他該這麽表達,他有很多故事想聽,他自己從前的故事。
“哦,我過來道個別,我年假快到了,”他的年假還有兩個星期,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說,但他只好說下去,“打算去旅游,可能一段時間見不到。”
“哦。”
“這兩天情況有變,”他索性開始東拉西扯,“從前都是海陵的陣亡多,這兩天湘北的卻直線上升。”
他注意到流川的眼睛劇烈收縮了一下。
“地府的7個關口,昨天光我這個關口就接了兩千湘北亡兵,統共大概上了萬,湘北的首都已經被圍。聽說,将領折損大半,只剩些肖小,也沒人指揮,全在盲目抵抗。”
流川忽然站起來。
“怎麽了?”
十四問。
仙道卻默不作聲。
流川又緩緩坐下去,低聲問:“陣亡名單?”
他只是問,卻像一道不可違抗的命令,十四愣了一下,從懷裏摸出這兩天湘北軍銜少尉以上的将領陣亡統計表,他想如果不是懷裏剛好有這麽一份表,他大概會跳起來,立馬趕回關口檢查所,去連夜統計,再回來彙報。他想,他有些怕流川,不知為何。
流川接過表,低頭看,仙道仍然不說話,走到流川邊上,緊緊看着他。
統計表是下午交班前,西三關口遣人送來的,西三的領導老愛搞這些雜七雜八的統計,工作成果一多,他們關口年終業績就能上去,換來一牆的獎狀。本來十四該把表交給頭兒,沒來得及。
流川看着看着,就會呆上一下,十四不知道他看到了誰的名字。
等他看完,卻面沉如水。
“赤木還在。”
十四看着他,他表情堅定,不知在說服別人,還是在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