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十四總覺得肩上應當負重些什麽,他知道這有點賤,他以前在苦力營每天清早都要扛幾袋水泥和鵝卵石,轉到地府出入關口檢查所後就整日幹坐着,半年了,還不大适應。他宿舍到檢查所有一裏路,路上除了吃肉包沒有其他其他事情可幹,他腰間挂着一只舊的軍用水壺,裏頭是隔夜的綠豆茶,他走路很快,如果嗆着了就喝上一口。他的新工作總是始于這個将亮不亮的時分,在值班室裏度過一個上午,給新來的死人做登記,午飯是公家提供的一葷兩素盒飯,師傅用蒜很重,每回吃完後一屋腥臭難耐,他就趁機跑到院後的小花坪稍作休息,留下兩扇窗戶通風。坪中央有一架秋千、一座滑梯,他有時也玩玩,沒有人同他搶。下午的時間更難打發,等待辦證的死人經過一個午休的積累,一般都會排到五十米外拐角的楊樹頭,他一一應付直到一天中将黑不黑的時段來臨。
那天早上五號已經站在門口等他換班,一碰到這種情況他就知道自己肯定遲到了幾分鐘。五號把鑰匙和值班證交給他就走了,始終面色鐵青、很是不爽。整個檢查所就他和五號看守,他輪白班,五號輪夜班,中間如果辦證機飲水機什麽的壞了,打個電話會有人來修,月末上頭來人巡查,除此之外,房內不會進入其他人。他和五號分到的都是單間的宿舍,地盤太小,值班室就成了他們半個儲藏室,他的兩箱換季棉絮擱在牆角,上面壓着五號剛買的一袋大米,他的咖啡機和五號的煤爐,他們有時候會烤山芋和板栗,五號的幾雙冬靴也堆在一起。
他在窗口前坐下,把“下班中”的牌子換成“上班中”。
“手伸進來。”
一只手從窗口的開口處伸到了識別器下,識別器發出滴的聲響,此人的生前信息在屏幕上自動彈出。他的眼睛盡量不離開電腦屏幕,不管他什麽時候擡頭,透過窗口看到的景象始終是一條黑麻麻的隊伍,這條隊伍像一只擁有無數體節的蚯蚓朝他爬來,後來他自己也成了蚯蚓的一節。
這一天的運氣有點背,撞上好幾個文盲,張貼在一旁的《地府報道流程與規定》對于這類人完全沒用,十四只好一遍兩遍的口頭解釋。有一個老太婆不肯喝孟婆湯清除記憶,他把規矩講給她聽,不喝孟婆湯就不能拿到居民證,沒有居民證就不能進入地府正門,只能在外頭當孤魂野鬼,既沒有再世投胎的權利,也不能得到基本的安全保障,如果遇到其他惡鬼襲擊,致使魂魄消散也沒人管。老太婆對此充耳不聞,堅持不肯忘掉她的小孫子,他只好讓她去對門的休息室考慮考慮。
那時節地面上正值兵荒馬亂,每天有成千上萬的年青士兵死去,這群人要麽被子彈打成了篩子,要麽被軍刀砍成了三四段,他們一般都很配合的喝下孟婆湯,好忘記自己屍體的怪态。也有例外,十四知道一個叫牧神一的個兵,他死于叛國,被自己的下屬像削蘋果皮那樣一圈圈的削成了黏滴滴的一大攤肉泥。他不肯忘掉過去,他說自己沒有叛國,要等到戰争勝利、國家還他一個清白的遺名才肯甘心。他有一張古銅色的臉,喉結突出,十四經常看見他在檢查所門口拉住新死的士兵詢問戰況。
臨近中午時分,一前一後兩個人走到了窗口前,前面是一個朝天發的年輕男人,面上笑嘻嘻的,還朝十四揮了下手。十四面無表情的拿起識別器,在他的手臂上掃了兩下。仙道彰,23歲,海陵國S師部野戰三營少校,于此日清早5點16被一顆重型炮彈擊中,5點40死亡。
視頻窗口跳出他的死亡視頻,讓十四選擇觀看與否,十四直接否,血肉模糊的東西大同小異,他懶得多看。他把杯子從窗口遞出去。
“別遞給我,那玩意兒我不喝。”
“你應該看了規定……”地府的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都照搬人間,這個人能混到少校,不可能是文盲。
“是看了,”叫仙道的人上下打量着十四,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你們都得穿成這樣綠不溜秋的?你從前最讨厭綠色,哦,如果我和你敘敘舊,是不是犯了第八條?”
據說檢查所的看守員經常能碰到來登記的死人自稱熟人,五號就碰到過幾回,有回一個姑娘說五號是她的初中同學,那姑娘長得還挺不賴。但在十四卻是頭一遭,這大概說明十四活着的時候人緣不太好,但一想到比那個身高兩米青面暴牙的五號還差,他就有點懷疑。五號這人太死板,那個女同學直接被他打了報告,上頭派來兩個猛男把她鎮壓了。五號一直把上頭的意思銘記于心,如果有人試圖號稱是他的熟人,他總是陰陽怪氣的一聲不吭,還拿出一個指甲剪修指甲,等到對方口沫橫飛的說完當年哥倆好,他才陰恻恻說:“《地府報道流程與規定》第八條,不得故意向地府居民灌輸其前世信息,違者強制消除記憶、遣送苦力營。”
“知道第八條你還說?想幹什麽?是不是反動分子”
十四得承認,他有點好奇,他在人世時讨厭綠色,這像一個剛剛開頭的故事。關于他的一生,這個故事可能精彩,也可能乏味,而且不論如何,都冗長無比,十四不想輕易掉進一個沒有底的坑。
仙道很随意的趴在窗臺上,像條松松垮垮的皮筋。
“得啦,我就是幫人帶個話。有個人,他有句話想告訴你,你不想聽就算啦。”
十四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就到午休時間,“我看你有那閑工夫還是管好自己的事,去好好想想,湯你到底喝是不喝。喝了進去,好吃好住;不喝就只能在外頭晃蕩,不诓你,外頭亂,野鬼多,有的你受的,行了,別擋前頭,下一個!”
排在仙道身後的是一個黑發白膚的年輕人,十四的話他似乎沒聽到,依然站在原地,仙道朝十四笑了笑,回過臉,“流川,輪你登記啦,”他湊到他耳邊笑,“來,睜眼。”
他大概只是做個樣子給十四看,後頭的人毫無動靜,他也不再催促,看了看天空,又低頭用腳尖刨了下土,騰起一道不高不低的煙,他杵在那裏就笑。十四想,這人老笑,年紀輕輕就死掉很高興怎麽着?
“他怎麽回事?”
“來的路上跟坐過山車似的,整個人一個勁的轉,”仙道邊笑邊解釋,“他有點暈。”
“這沒辦法,你以為從死到活,還能有條康莊大路讓你慢慢走?”十四有些不滿,關口食堂的夥計已經把他的午餐送來,不用看,他聞到了豬肝味,最近一星期的菜色都沒變,豬肝邊淌着褐色的汁水,米飯上浮着兩片黃膩的鹹魚幹,“我得吃飯了,他能醒不?要不讓他等下午班?”
“不用不用,我來,把他手放這兒?”
十四移動識別器,“往前來點兒,”他對準那只手,識別器沒有反應,“再近點兒……”
“有問題?”
“識別不出,”他彎下腰,檢查機器的線路,一切正常,“怪事,再換你手試試。”
仙道動作很輕,他握住那年輕人的手,收回去。再度把自己的手伸到識別器下,“滴答”一聲,他的資料再一次彈出來,十四又一次選擇拒絕觀賞他如何死亡,“怪事,”他說,“怪事。”
“怎麽?”
“他叫什麽?”
“流川楓。”
“哪幾個字?”
“流水,山川,楓葉,”仙道随手擦去窗口上的污漬,“這片有什麽好玩兒的地方?”
十四瞟他一眼。
他又笑起來,“就算是地獄,也該有點風景名勝啥啥啥的吧?”
十四進入當日死亡名單,流川楓,檢索,“風景名勝?你喝了湯進去就有,外頭嘛,”他頓了下,查無此人,“外頭就參觀野鬼打架吧,”再檢索,依然查無此人,“真他媽怪事。”
“慢慢來,別急,”仙道看起來很悠閑,甚至向十四讨煙抽,被十四惡聲惡氣的拒絕了。他倒一點也不生氣,看一眼流川,“野鬼打架啊?聽起來不錯,一會兒帶他去看看。”
十四哼一聲,不理他。他又想了想,心裏大致有了數,一面撥通上頭的電話,“識別器出了點問題,對,您查查,流川楓……楓葉的楓,對,對,哦,我猜就是,什麽?為什麽?……好吧。”
挂掉電話,他低低罵了聲,“破系統,又出bug。”
“看起來問題挺嚴重?”
“流川楓對吧?”十四拿過盒飯,揭開,“他留這兒等我下班,他死期還沒到,我吃完午飯送他回去。”
仙道愣了一下,十四很滿意,這個人終于笑不出來了。
“什麽意思?”
這聲音冷冷的,叫流川的不知何時已經醒過來了,他盯住十四。
“意思就是,你陽壽未盡,本來不該來這死人堆裏。這回是結界出了差錯,才把你吸進來了。不過關系不大,我會送你回去,怎麽?”
十四呆了一下,叫流川的眼睛很黑,到深處又極亮,被他瞪着,像喉嚨裏噎了一顆蛋黃。十四從前在苦力營,幹活到深夜,他去夥房領一碗粥和一只炊餅,蹲在營前的路燈下吃,他總是埋頭苦吃,很少擡頭,只有一次,他的粥不小心澆在了地上,他憤憤站起來,想要發洩吼一聲,一擡頭,看見路燈,也是這般亮法,黑乎乎的天空,中心一點光,真他媽一個亮,像是順着爬過去就能通向另外一個世界,他就那麽愣住了。
光亮總是能讓他愣住。
十四的話也讓對方兩人愣了很久,後來仙道伸手捏了一下流川的臉。
“嘿,流川,我早說過,你命大。”
他看着流川笑。
流川剜他一眼。
十四低頭吃一筷子豬肝,“破系統,上一次升級還是五十年前,早就老化啦,這幾個月死人又那麽多,不吸錯幾個亡魂才怪。倒黴,這罪還得讓我來扛,泡湯了一個月的獎金。”
“嘿,兄弟,你什麽時候送流川回去?”
“吃過飯。”
“呀,還說帶他去附近轉轉,沒空了。流川,要不我們就去後頭坐坐?兄弟,你那後頭有個秋千,我們過去蕩蕩成麽?”
十四點個頭,“別踩草皮。”
仙道拉着流川往裏走,沒拉動,他回頭看他,笑笑的,“快點流川,咱們抓緊時間去蕩會兒秋千,你得推回我,以前都老是我推你。”
“我不回去。”
流川說,看了一眼仙道,又看向十四,重複一遍:“你不用送我回去。”
每天都有人賴在值班室門口,哭着求十四把他們送回去,他們還沒活夠。
不回去?倒也輕松,吃完飯他可以打個小盹,順便把涼席鋪好,天氣開始熱了,昨天他刷洗了涼席,還曬在後院。
但他還是又問了一遍:“不回去?你确定?”
“回去回去回去,怎麽不回去?你別孩子氣。那話怎麽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呀,不回去享半輩子後福,太虧啦!來,陪我去蕩蕩秋千,來啊,福大命大的流川小朋友,來……”
流川看起來有點不耐煩,他推開仙道。
“閉嘴。”
“好好好。”
“第一,不是我命大,爆炸時,你把我壓底下。”
他看了仙道一眼,仙道也看着他,半天才笑笑,“孩子氣,就愛計較這些。”
“第二,說了不回去,再啰嗦扁你。”
仙道看着他:
“我就說一句,你們湘北怎麽辦?”
他別過臉去,半天才扔出一句:“還有猴子他們。”
仙道無奈的看着他,他不等仙道開口,用力拉過他,“白癡,去蕩秋千。”
十四吃完午飯,走到院子的水龍頭邊漱口,他又用水沖了一下腳,很快就被陽光曬幹。有回他聽上頭說,地府的陽光仿真度還不夠高,壓根就是燒了一堆柴火,從來沒有和煦的時候。頭兒說,人間的陽光在春天又軟又輕,像在身上塗了一層蜂蜜,頭兒說那些話時,滿面神往,頭兒在地府呆了八百年,其間去人間出差過很多次,他看了十四一眼,哼了一聲,瞧你那傻樣,說了你也不懂,這裏的蜂蜜也假,遠比不上人間的滋味好。
十四走到秋千邊,仙道和流川已經離開了,走之前,仙道來敲值班室的窗,“嘿,我們走了,一直往前走不知會遇上什麽。順便說聲,你那秋千上鏽太多。”
十四看着秋千上的鏽跡,頭兒曾說,人間的東西,好的地府還欠三分模仿不來,壞的卻能模拟的更壞上三分。鏽跡綠森森的,從前十四不覺有異,但這回看,的确有些駭人,十四想,仙道說我從前讨厭這顏色。
十四不知道仙道他們還會不會回來,他們走之前,他說的很清楚,“流川,你想好了,最遲一周,一周你還不回人間,系統就只好按正式死亡處理,你過後再後悔、想回去,就沒轍了。”
牧紳一照例在下午班結束時等在門口,他從懷裏掏出一只蘋果,抛給十四。
“今天有麽?”
他是問他們師部的士兵。他大約已經死了兩年,十四記得,自己剛調來檢查所時,每天都能看見他守在值班室門口,每來一個穿着海陵軍服的士兵他就上前去問,“兄弟,仗打到哪裏了?”“兄弟,撥亂反正開始了沒?”那時他只是向每一個士兵解釋自己沒有叛國,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不管相不相信,都喝了湯忘掉一切。後來他慢慢集結了一批海陵的亡兵,十四聽說,那時海陵在上面已呈敗勢,一群戰死的亡魂心中憤恨,不喝孟婆湯,牧紳一領着他們,每天在地府的外圍游蕩,碰見本國戰友就極力拉攏,勸說他們即使到了地獄,也不能忘記國恨家仇,應當留在地府外圍繼續精忠報國事業。所謂的精忠報國,就是碰上敵國湘北的軍民,他們就一堆的湧上去,一頓痛扁。牧紳一現在大約很忙,只在每天黃昏時來一趟檢查所,帶着一些零零碎碎的賄賂物,一包煙,一瓶酒,或者像今天,一個蘋果。他領着那批海陵亡魂在地府外的工地做工,換來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海陵來登記的倒有百來個,沒喝湯的就兩個,”十四翻開記錄,“我也沒辦法,給你透露消息已經違規了。”
“嗨,別介意,各司其職嘛。”
“你今天招了不少?”
牧很得意的伸出手比劃:“二百八。”
“厲害。”
牧笑笑,“我們的人從淩晨起就守在路口上,看見像的就問,”他整理一下衣領,“不過還是有漏的,這不,今天就漏了一百多,還得靠你呀,”他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條黑乎乎的線,“上回你說咖啡機的線壞了,我給你弄了條,你待會兒試試,嗨,別介意,拿着,……哦,今天那兩人什麽情況?”
十四把準備好的紙條遞給他。
牧看了一眼,神色凝重起來,“清田,連他都沒扛住……這一場,湘北真是夠絕,仙道……他?他怎麽也死了?”他頓了頓,“他們往哪邊走了?”
“清田往東走,他朝我打聽工廠的情況,大概想去那邊做工;仙道我就不清楚,他有個伴,說是兩人一塊兒到處逛逛,我看他挺樂的。”
“有個伴兒?哪個部隊的?”
“不知。”
牧笑起來,“你怎麽會不知?老兄,嫌我的禮不夠重?”
十四頓了頓,“有點特殊情況,那人的資料我的确不清楚,但什麽情況,我不能告訴你,不然就飯碗不保。”
牧點點頭,“好吧,我也不強人所難。那先走了,那線你記得試試,型號不對明天跟我說聲,我再幫你去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