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業障難全

這是暮雲第一次目送他遠去,往日總覺得明日,或者後日就會再見。

三百餘年日日溫情暖語,從未覺如今日一般,大雪夾着冷風落于手心,亦不及心寒。

暮雲不顧仙家自尊,一路奔上滄京城牆。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當空不見君,唯留剪影痕。

仙域之中,依舊是黑夜。

暮雲歸來卻見卿荇站在別院外,神情焦急,見到自己歸來似是見到主神一般。

“何事?”不詳之感更上心來,暮雲面色沉下來,十分嚴肅的看着卿荇。

卿荇言語之中略有慌張,他牢牢抓上暮雲手腕,拉起她便離開此處。低聲道:“司丞大人!孔鳥族異動!”

孔鳥族,暮雲唯記得他們的族長疏嶼,不但對于神族極為排斥,前世還與奕丞甚為親密,被人尊稱為孔雀靈王。

卿荇早已點好了一行人馬,可出發時暮雲卻見卿荇神色猶疑。

一行人腳步不停,卻聽卿荇突然開口道:“司丞大人……游菁不見了。”

“早與你說過,沉迷情愛的女子,不可用。”

逸林之中,孔鳥族聚居之地,不斷有人往來出入。

“果然是好大的異動。”

在此敏感之時,趁夜舉族搬遷,此等居心昭然若揭。

暮雲一幹人等仙降于孔鳥族中,引得孔鳥族衆惶惶。那白蛇游菁滿身的白氣在這群鳥族之中顯眼的很。

暮雲的目光落于游菁身上,竟是将游菁牢牢禁锢原地無法遁逃。這便是仙尊圓滿之境對仙君境的壓制,仙尊之下無處遁逃。

“游菁違反新樂衛軍規,剔去仙骨,貶為靈妖。”

暮雲輕勾起手指,竟見游菁被無形之力桎梏咽喉,淩空掙紮不斷,又有另一股勁力破去游菁脊背皮肉,不顧少女慘叫哀求,那股勁力生生扯出游菁修煉了三千年的仙骨。

仙骨離體,游菁脫力,任由身體墜落于地。

貶為靈妖,是對一個仙族最羞辱的懲罰,無宗無族與死何異!

“暮雲!此乃逸林,不是你的監察司!休要在此處撒野!”族長疏嶼一改往日老好人的模樣,罕見的厲聲呵斥起來。

“疏嶼大人,請您放尊重些。”卿荇當即出言警示。

“不知大人,深夜前來,有何要事!”只見那疏嶼似是被點化,當真提起了幾分尊敬。耐着性子福了福身。

“叛逆已除,并無大事。噢對了,疏嶼大人,您上前看看,這是否是三日前推竹牌,您丢掉的條牌啊?”暮雲于靈囊之中真的掏出一顆方塊形狀的竹牌。

疏嶼倒吸涼氣,側目看看身旁幾位長老,心下一驚,當夜丢牌之事只有另外三位長老知曉,四人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就算是要背叛又何必要提及此等小事?

百思不得其解,這竹牌,怎麽就能落到暮雲手上!

“下官的家事,怎勞司丞大人費心。”疏嶼緩緩上前,始終心有提防。

“仙族之事,就算微若草芥,也是我暮雲的大事。疏嶼大人,您可是我仙族的長輩了,豈能不知這丢竹牌,與丢道心,可都是危及我新樂正統的大事啊!”

疏嶼欲取回竹牌。

而暮雲趁勢一把抓住了疏嶼手腕,掌心神力燒灼,冥淵之力無處遁形,障眼之法失效,疏嶼身上那股紅黑色的氣息飄散開來。

“衛軍聽令,私染冥淵之氣者,斬立決。”

暮雲神力擴散籠罩當空,冥淵之氣顯露人前。這孔鳥一族,竟有半數皆有侵染。

暮雲眉目一蹙,當即叫停。

“司丞!不可婦人之仁!”卿荇焦急,向暮雲使着眼色。神力已出,利刃出鞘,絕不可退!

“可悲,可嘆!你也不過只是神族的試驗品。比之我們又有何優?樂族不過是神族的鷹犬奴才!只有将你們徹底推翻,仙族才能自由!”

疏嶼身上那紅黑之氣漸漸濃郁,一雙靈動的眸子,漸漸變地看起來好戰弑殺,他身上的氣息使得族人亦受到影響,一個個都狂躁無比。

“卿荇!帶兄弟們退至逸林之外待命。”鏡藹劍已出鞘,暮雲将身後黑霧一刃斬去,瞬間開出一條路來。

“卿荇!你也走!”暮雲見他不離,手上運了些力道将劍鞘丢向卿荇,卿荇接在手中,然一息之後,卿荇手握劍鞘現身于逸林之外。

此刻,新樂軍正從逸林之中退出。卿荇瞬間反應過來,就要沖回林中。

卻是被一股神力反彈,不得已退了數步才穩住了腳步。

“太可怕了……不知道你們回頭看了沒有,那個東西比魔族都要吓人的多啊!那幾個孔雀竟然附身到了一個身體裏啊!兩只腳八只手啊!還多長了三個孔雀頭啊!”

“我當時只顧着跑,哪有心思回頭!按你所說,幸好沒有回頭啊!不然道心危矣!”

兩名衛軍的對話使得卿荇更加擔心暮雲處境,可他無力破除神力結界,更不能牽扯暮雲的精力。

只有緊握着她的劍鞘,緊貼在結界之外。

“司丞大人那樣年輕……會不會有事啊?”

“她肯定會平安的!休得胡言亂語!再胡說一句軍法處置!”紅色箭矢射入地面,驚了說話的衛軍。

衆将見卿荇此刻有些愠色,皆不敢多言,安靜的到一旁休整。

結界之內,暮雲面對着四頭巨怪泰然自若,一柄仙劍染上了神血,燒的炙熱。

随着惡業之力累加,巨怪似有頂天立地之勢。

暮雲絲毫不懼,淩空而起,光刃僅一斬,神光揮去,毀其偉相。

孔鳥族衆見族長敗退,卻不見人心散亂。一招神光橫掃,反而引得孔鳥反撲而上。

暮雲只身一人,被拖入孔鳥一族的汪洋之中。

無論老幼,皆勞于兵戈。

暮雲下定決心,卸去束縛,頸下神印泛起流光,那金光透過了仙服。接近暮雲的冥淵之力無火自燃,燒灼而盡。

冥淵之力侵染至深的孔鳥亦然。

暮雲所過之處遺留寸寸神光。不知有多少孔鳥葬身于神息之下。

盡管,暮雲此行,唯想殺一人。

當晨光落地,仙域之內衆族早已被逸林的響聲驚動,當結界散去,仙域衆人湧入其中。

看到眼前場景,不乏承受力差的小仙要躲到一旁嘔吐一陣。

那四頭巨怪被鏡藹劍一劍釘死在了孔鳥族的祭壇之上。

紅黑色的血流淌成了河。暮雲勉強立在中央,身上金袍亦被黑血侵染,周身亦有些外傷。

“來人,将孔鳥餘孽收押待審!”卿荇第一時間便帶了人來。

“司丞!你怎麽樣?”卿荇來到暮雲身邊,焦急的試探着。

暮雲召回鏡藹劍,只聽一聲巨響,那疏嶼四人所化的怪物墜落于地,激起層層塵埃。

鏡曦劍支撐着暮雲的身子,她雙眼無神,眼睑發紅,無意識地輕輕喚了他名字:“卿荇……”

卿荇趕忙拿出自己為她所備的護眼白绫,替她遮蓋一二。

可那淚珠一顆,兩顆滴落下來。

卿荇心知,這絕不是強光難忍之故。

“業障……此乃業障啊……”

仙庭朝會之上,暮雲按實禀報,可她今日卻沒了往日的神采激情。

“冥淵之氣不可小觑,丹盈府……咳咳咳,還要派人多照顧司丞才是。”烨攸難得上朝,卻也堅持不了片刻。

此事草草結案,三日後私染冥淵之氣的孔鳥餘孽皆罰墜雲臺魂銷身隕。

墜雲臺,實為仙界一處斷崖。

黑雲呼嘯,萬重雷鳴,又像海底極淵,人族來此不過瞬息消散,而仙族亦只能挺過半刻,于此墜下無異于神魂俱滅。

暮雲回到府中,洗去了一身髒污,傷口之處還隐隐有冥淵之氣攀爬,但她體內流淌的是神族血脈,卻是不怕它侵染。

暮雲靠于靈泉岸邊,只要一閉上眼,眼前盡是孔鳥族老弱,不畏她這強權一擁而上的場面,她們似乎不怕死。

明明這些人都未被冥淵之氣侵染,這是何故……

到底是何處出了問題!

暮雲想不通,整合身子沉入靈泉,緩緩閉上眼眸,這才能使得仙光暗淡一些。

耳際漸安,終于聽不見那群人哀嚎喧嚣。

“司丞!暮雲!”腳步踏入水中,有人順着靈池臺階而下,一頭紮入深處。

暮雲回過神來,自己已然出現在了岸邊,那仙光刺痛了雙眼。看不清來人,但已聞到了一股屬于卿荇的特殊氣味。

“暮雲……你就算不為我們這些下屬考慮,總要多想想戰神。不過就是一個孔鳥族,況且是他們侵染冥淵之氣在先!”

卿荇手中的白绫落在眼前,暮雲這才将眼前的卿荇瞧了個清楚。

他的眼圈竟是紅的。聽起來鼻音也頗重。

“我……只是有些累了。”

“累了?累了好!累了好!”卿荇抑制不住淚水,彎着身子猛地在暮雲面前哭了起來。

暮雲瞬間恍惚,好像眼前的男子,只是一只痛哭流涕,火紅色的小狐貍,毛毛的九條尾巴來回搖擺。實在無心糾結他此舉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一把仙火,燃盡了逸林。火光之中,一個存在了近十萬年的種族就這樣在仙族宗譜之中被生生抹去。又有多少興衰往事被這一把火湮作塵煙。

墜雲臺邊,暮雲代表監察司督刑。

“哈哈哈哈,天下變革無不流血!如今就從我孔族始!神族餘孽!看你還能嚣張到幾時!”

其中一人,臨死之前向着暮雲劈頭蓋臉一陣痛罵,卻是沒有半句求饒。

神族餘孽。四個字的确紮在了暮雲心上。

仙族對神族怨念已久,私染冥淵之氣在仙族衆看來罪孽深重,可神族血脈呢?

實則,是更大的罪孽……

看着眼前慷慨赴死的孔鳥,暮雲好似神魂離體,随着那孔鳥一道落入斷崖,耳旁雷聲呼嘯,宛若墜入了那萬層黑雲之中。神魂被無盡亂流撕裂,此等劇痛引得她胸前蓮紋燒灼滾燙。

“司丞?”卿荇一言,恍若隔世。像是一道神光照耀下來,照拂了暮雲的神魂。

“嗯。”暮雲清醒過來,所有罪人皆已審判完畢。

“卿荇,你帶人前去仙庭複命。”

“司丞大人那你呢?”卿荇不放心如今的暮雲,可此事重大,絕不可随意派人回禀。

“我休息片刻直接返回監察司。放心,大業未成我怎會想不開?”

卿荇終究還是離去複命,留下暮雲一人靜坐在這波詭雲谲的墜雲臺一側。暮雲心事重重,卻聽見雜亂的腳步向着墜雲臺而來。此地乃不是禁地的禁地,往日裏墜雲臺旁絕無仙族到訪。

來人是一名女子,懷抱嬰孩,瞬息之間沖墜而下,暮雲耳中隐約還可聽聞嬰孩啼哭之聲,卻也僅僅兩聲,便沒了聲息。

無獨有偶。一對老夫妻,相互攙扶,來到墜雲臺邊。

暮雲這次趕來阻止。

誰知那兩人竟然将畢生之力化作靈氣高牆!

“小郡主。我二人培養出這等冥淵罪人,自是萬分羞愧。但他始終是我們的兒子!殺子之仇不得不報……這仙域已無我夫婦存身之處,我夫婦遙祝郡主日後洪福齊天……”

老夫婦相擁而落,暮雲面前高牆消融而散。

洪福齊天……好個洪福齊天!

暮雲心底閃過無數陌生又熟悉的臉龐,有人驚恐,有人悲怆,有人慌張,亦有人瘋癫……他們各個死于面前,有些罪有應得,有些……則化作業障累累。

如此業障,何來洪福,如何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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