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月裏,西北一帶已稍顯蕭瑟秋涼。
李玄度縮在籠子裏,攏了攏身上那件四處漏風的破麻衣,聽牙行的小夥計變着花樣的往外吹他這個“滞銷貨”。
也是難為他們,從大周國都一路吹到了千裏之外的西北邊陲小城武威城,他身邊的其他“貨”都被吹走了,就剩自己這個“賠錢貨”,價格一降再降,始終無人問津。
每個要買奴隸的人看到他都退避三舍,連帶着還得罵夥計幾句“奸商”!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還拿出來賣,晦氣!兩個夥計愁的是頭發一把一把的掉。
武威城中往來的行商多半已銷完貨啓程回鄉了,這時節天氣幹燥舒爽,趕路最舒适不過。若再晚些時候,天寒地凍,路上也遭罪。
李玄度也發愁啊,再賣不出去恐怕要被兩個夥計帶回去了,沿途又要再欣賞一遍大周千瘡百孔一派亡國之氣的山河不說,自己這副破敗身子骨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得去。多半是要死在半途,被棄屍荒野,逢年過節也沒人祭奠,真是可憐見的~
三個倒黴蛋對着齊齊嘆了口氣,相顧三茫然。
突然,李玄度眼睛一眯,他察覺四周有一股異常強大的黴運在游走。縮在破麻衣裏的手快速掐算一番,不由咋舌。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倒黴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更倒黴的。何止是倒黴,還是個土埋半截兒的短命鬼,諸厄纏身,到哪兒哪兒晦氣。
他也只短暫的動了一下恻隐之心便打算收手。可就在此時,他看到在厚重的黴運之下似乎還有一丁點兒金光苦苦掙紮,若隐若現。李玄度“咦”了一聲,想要一探究竟。奈何精力不支,才一觸碰到那點金光,便覺頭痛難耐,如同無數芒刺刺入其中,當即眼前一黑,癱軟在籠子裏。
兩夥計見李玄度似要暈死過去,頓如驚弓之鳥,手忙腳亂的掐住李玄度的人中,哭求道:“祖宗,堅強起來!”
李玄度有氣無力的拍了拍夥計的爪子,氣若游絲道:“死不了死不了,我買主來了。”
夥計聞言立刻收回手四處張望,路上行人匆匆,哪個像買主?自己也是急糊塗了,聽一個半死不活的瘋子說瞎話。
他雙手抄袖,扭頭對旁邊的夥計說:“明兒再賣不出去,咱也回程吧。”
正說着話,打前頭不遠走過來一大一小兩個半大少年,夥計只瞟了眼就收回視線,這看着可不像買家。
誰知道那兩個少年人還偏偏在籠子前站住腳了。
強大的黴運罩頂,李玄度一臉新奇的打量着眼前兩個少年。兩人穿着粗布衣衫,雖破舊但幹淨整潔,瞧着出身不富貴,但應該是個體面人家。
黴運來源于那個稍大一點的少年,連帶着還有一股子嗆人的苦藥汁兒味。他整個人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皮膚暗黃,露在外的一截手臂枯瘦如柴,一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倒黴樣兒。不過他骨相生的極好,若養一養長了肉,當是個俊朗男子。
李玄度按他骨相估摸着,這少年大概有十三四歲年紀。這個年紀的孩子往往最是跳脫時候,但眼前少年卻不然,小小年紀就一臉滄桑苦大仇深。雖有刻意掩飾,但深藏在眼底的陰郁森冷還是被李玄度察覺到了。
“你買我吧,包治百病。”李玄度見兩個夥計不搭腔,開始自己往外推銷自己。
趙珩涼薄的看了他一眼。
籠子裏的人沒骨頭似的栽歪着,一頭烏黑長發散亂的披在身上,他身材清瘦,蒼白的皮膚仿如蟬翼般輕薄通透,一戳就破。面頰被額前淩亂碎發半遮半掩,但依然能看得出這人皮相不錯,甚合他心意。
夥計一聽李玄度說話了,忙反應過來,笑眯眯對趙珩說:“公子是要買奴隸?這是最後一個了,公子若瞧得上,咱就便宜出手。”
說着豎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三兩銀,公子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您沿途問問,市面上沒個七八兩可買不到好奴隸呢!”
還不等趙珩說話,他身邊那個小少年當即如抱窩護崽的老母雞把趙珩拉到身後,掐着腰開始噴夥計:“你莫瞧我大哥好唬弄,就把這沒人要的病秧子賠錢貨賣我們!瞧他這嬌嬌弱弱的樣子,都不用風吹就倒了!買回去是他伺候我們還是我們伺候他啊!”
夥計忙陪笑道:“小公子這說的哪裏話,生意人誠信為本,您別瞧他這會兒虛,那是初來西北尚不适應,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當奴隸的命可沒那麽嬌貴,随便給口吃的就養活了。”
李玄度跟着點頭:“是啊是啊,我皮實着呢。只是沿途沒能好好休息,有些食欲不振罷了。”
趙珩冷冷瞥他一眼,面無表情道:“這個人,我買了。”
“大哥!”趙琰瞪圓了眼睛驚聲道:“那麽死老貴呢!買回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們還得養着他!”
趙珩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說:“買回去也用不着他做什麽,陪着我就好,一直陪着我,到死也得陪着我。”
趙琰不是很懂他大哥的意思,只是覺得大哥說這話時莫名有些悲涼。他知道勸不住,只好噘了噘嘴,別過腦袋不吭聲了。
李玄度卻是聽明白了,這短命鬼是想給自己買個陪葬的,省得黃泉路上孤單。他嘬了下牙花子,不由得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憂起來。
錢貨兩訖,交接好奴隸文書,李玄度成了趙珩的奴隸。
夥計打開籠子把李玄度放了出來。他本就身子虛弱,又在籠子裏縮了大半日,雙膝酸軟無力,還不等站直呢就往旁邊一栽,幸好夥計眼疾手快托住了他,咬着牙說:“祖宗,再堅強一點!”
趙琰要氣瘋了,他弱小的心靈就是覺得自家大哥給人诓騙了,他不敢和大哥頂嘴,就把怒火發洩在夥計身上,狠狠瞪了那兩個夥計一眼,啐了一口:“喪良心的遭天譴!”
兩夥計:……
李玄度拄着夥計給的棍子,一瘸一拐的跟着趙珩。趙琰認命似的跟在李玄度身後,好怕他一跟頭栽過去起不來,三兩銀子連個響兒都聽不見就打了水漂。
路過蜜餞鋪子時,趙珩站住腳,轉身就要往裏進。趙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趙珩挪動腳步,當即上前拽住趙珩的腰帶:“大哥,天晚了回家吧!”
趙珩笑道:“你們最愛吃的蜜餞,大哥給你們買。”
趙琰飛快的往鋪子裏瞟了眼,收回視線義正言辭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貪吃!再說那蜜餞死老貴的,黑了心的商家咱們才不去。”
說完就推着趙珩往前走,當真不再瞧蜜餞一眼,如同老僧入定目不斜視。
趙珩覺着好笑,忍不住掐了掐趙琰氣鼓鼓的臉頰:“大哥有錢。”
趙琰就道:“大哥的錢要治病吃藥的,不能亂用!”
趙珩把趙琰推給李玄度,道:“看着他,別讓三兩銀子跑了。”
趙琰還沒反應過來,趙珩已經進去了。
李玄度斜眼看着小蘿蔔頭,心中暗道:一輩子操心的命,唉~
武威城地處大周西北邊境,與西戎接壤,大周派兵駐守,所以城中住的大半都是軍戶。也因這地利之便,武威城與周遭西戎小部落互通商業,不少大周商人們往來于此,将中原産的絲綢布帛等物賣與西戎人。所以武威城另一半住的都是商戶。
外來的商戶一般在秋收之後銷完貨就趕回中原準備過年了,開春之後再帶上春茶銷往西北,年年複年年。此時武威城中外地商戶基本已經動身離開了,因此城中略顯蕭條冷清。
趙家住在內城西,是軍戶。這家的男主人在武威軍中任職,是個不大不小的裨将。
李玄度和趙珩回到趙家的時候,男主人并不在家。
趙家院子還挺寬敞,收拾的齊整幹淨。才一進院門,便見一個梳着雙髻的小姑娘在擺飯。
那小姑娘聽見院門響,扭頭笑道:“大哥回來啦!”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時不由一愣。
趙琰扭着身子上前跟小姑娘嘟囔:“姐你看看,那是大哥買的奴隸。”
芳唯驚呼一聲,略帶審視的看了看李玄度,小聲對趙琰說:“他看起來可不像奴隸。”
趙琰努努嘴:“可不是,說不定就活不過明天了。”
孟氏端着菜從廚房出來,身後跟着一個男娃,看起來比趙琰小一些。見到李玄度也是一愣。
趙珩沖孟氏行了一禮,道:“母親,這人是我買回來的,以後都跟着我,給兒子作伴,不論生死。”
孟氏聞言心肝抽痛,眼神一黯。忙扭過頭偷偷抹了抹眼淚,道:“你的事你看着辦就好,走了大半日都餓了吧,這就開飯了。”
趙珩又行了一禮:“多謝母親。”
他将蜜餞放在桌上,笑着沖孟氏身邊的男娃招手:“阿琮,大哥給買的蜜餞,可甜了。”
“阿珩。”孟氏不贊同道:“你的錢自己好好收着,看病吃藥哪都需要錢,別盡給弟妹買東西,養的他們嘴刁。”
趙珩笑道:“不礙事,弟妹都是懂事的人。”
芳唯打了盆水過來:“大哥,先洗手吧。”她側着身子看了眼李玄度,招呼道:“你,你也來吧。”
趙琰掐腰道:“姐,他是大哥的奴隸,他是伺候大哥的,他連飯桌都不能上……”
話還沒說完就被孟氏敲了個爆栗,疼的趙琰捂着腦袋“哎呦哎呦”直叫喚。
孟氏柳眉倒豎,厲聲道:“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小小年紀倒會作威作福了!”
趙琰鼓了鼓臉頰:“別家奴隸都是這樣的,要是給他養刁了,日後欺負大哥怎麽辦!”
趙珩摸了摸他的頭:“阿琰,沒人能欺負大哥。”
死人怎麽會欺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