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玄度到底還是上桌吃飯了。

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這家人格格不入,便盡量降低存在感,安安靜靜吃飯,一丁點兒動靜都沒有,仿佛沒他這個人。不過習慣使然,他喜歡觀察別人。

孟氏是趙家女主人,趙家有四個孩子。長子趙珩,次子趙琰,三子趙琮,長女芳唯。這一家子的表現他看在眼裏覺得挺有意思。趙珩是趙家長子,他對孟氏尊敬有餘但并不算親近。孟氏對他雖有關切,但又似乎不太敢管趙珩的事。李玄度瞧了瞧趙家人的骨相,心中已然有數。

趙珩并非孟氏親生。

飯後,孟氏去廚房洗碗,芳唯和趙琮收拾院子。趙琰跑去廚房燒了一鍋水,像個陀螺似的來回往東廂房端水。

那是趙珩的房間,屋子裏有一個大浴桶。

趙珩身子骨虛,幹不來體力活,平日都是趙琰照顧着。他把水添好,又往木桶裏扔了一包黑乎乎的藥。

“大哥,泡藥浴了!”趙琰抹了抹額上的汗,扯着脖子沖院裏喊了一聲。

還在院子裏溜食兒的趙珩施施然的進了屋,将房門關上。

李玄度就坐在飯桌前的矮凳上,拿着手裏的棍子百無聊賴的敲打着。

趙琰看他就來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偏娘讓他不要管這人的事兒,說大哥自有主張。趙琰心裏不服,但大人說的話他還是聽得進的。于是裹着一肚子閑氣在院子裏頭叮叮咣咣打木樁練拳腳,那木樁子真是遭了大罪了。

李玄度絲毫沒有奴隸的自覺,這會兒倒是不敲棍子,開始仰頭看星星了。

西北一帶地形空曠,天空遼遠,風硬,日頭也刺眼。到了夜裏,星星也比別處更亮。

芳唯見他仰着脖子看了好久,終于忍不住問:“星星有這麽好看?”

李玄度輕笑一聲,道:“不好看。”

紫微星幽隐,大周氣數将盡。皇族式微,世家門閥崛起,星圖紛亂,前途渺茫,人間必将限于戰火之中。

正當他嘆息時,趙珩一身清爽的從東廂房出來,趙琰立馬過去收拾洗澡水,動作麻利熟練,老成的一點兒不像個九歲的孩子。

他把廢藥包丢在院牆角落的破竹簍裏,又打了盆清水将大木桶沖了一遍。

孟氏又在廚房燒了一大鍋水,站在門口喊:“阿琰,再打一桶水給……給……給你大哥的人洗一洗。”

說完又覺得哪裏不太對,莫名臉色一紅,倉促的退回廚房裏。

趙琰要氣死了。平日叫他照顧大哥他自然沒有半句怨言,可如今這三兩銀子買回來的奴隸也得他伺候着了?不是這家裏頭到底誰是奴隸啊!

李玄度迎着趙琰刀子似的眼神,拄着棍子顫顫巍巍站起來,道:“不勞二公子了,我随便擦擦身上便是,用不着洗。”

孟氏道:“我家阿珩體弱多病,你在外許久,風塵仆仆,還是沖洗幹淨為好。”

李玄度心梗,這是嫌他髒呢。

趙琰不敢忤逆他娘,又裹着一肚子氣去給李玄度端水了。

李玄度泡在熱水裏的時候,還能感覺木桶上潮濕的水氣裏氤氲着滿腹幽怨。

這一路上颠沛流離,李玄度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适了。他喟嘆一聲,無意識的用擦布擦拭身體,觸碰到左胸時微微一頓。

這裏空了一塊,原本該是他巫骨所在。巫骨是巫的命,他本是巫族最有天賦的巫,可惜了……

燭火昏黃,李玄度意識有些模糊起來。

巫族之地有座攝魂獄,他曾被關在那裏很久。灼熱的鐵鏈穿透琵琶骨,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巫衣,熟悉的面孔驀然逼近,讓他心頭猛然一驚……

房門被粗暴的推開,趙琰急匆匆的跑進來,手忙腳亂的把粗粝的手指搭在李玄度鼻尖。感受到灼熱的氣息噴出,趙琰方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可吓死我了,我以為你就這麽死了呢。”趙琰瞪了李玄度一眼,沒好氣兒道:“洗澡洗這麽久,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李玄度恍惚了一下方才回過神來,擡手摁了摁眉心,道:“抱歉,我有些累了。”

他聲音低啞卻很悅耳,态度又謙卑誠懇,倒讓趙琰一時說不出什麽了。不由嫌棄道:“趕緊穿好衣服,都這麽晚了,我大哥要休息了。”

李玄度撐着木桶邊緣準備站起來,驀地想起自己并沒有幹淨衣服可以換洗,他張了張嘴,一臉赧然道:“可有不穿的舊衣?”

李玄度雖然瘦弱,但身量卻很高,比趙珩足足高出一個頭。

“阿琰,問母親拿兩套父親的舊衣給他。”站在門口的趙珩開口道。

趙琰磨了磨牙,剜了李玄度一眼,扭着身子出去了。

李玄度靠回到浴桶裏,他适才大概是睡着了,這會兒水溫已經涼了。風從門口吹進來,讓他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趙珩踱步進了屋,他看起來像是很累的樣子,步履沉重,頗有些踉跄的走到黃泥砌的炕上,扶着炕沿上了炕。

這時趙琰捧着衣服風風火火的進來,往浴桶旁的架子上一甩,陰陽怪氣兒道:“祖宗,穿衣服可還用小的伺候?”

李玄度忙擺手:“我,我自己可以。”

趙琰翻了個白眼兒,屁颠颠跑到趙珩身邊:“大哥,我給你鋪床。”說着麻溜兒的蹬掉鞋子竄上炕,從炕櫥裏掏出被子抖了抖。

“阿琰,我自己可以……”

趙琰眼皮兒都沒擡,回道:“你今天走太多路了,耗神呢,還是我來吧,看累着你。”

趙珩無奈的捏了捏沒什麽力氣的手臂,不吭聲了。

李玄度沒有當人家面遛鳥兒的癖好,兄弟倆在屋裏,他也沒好意思站起來,就泡在冷水裏豎着耳朵聽。

“喂,別磨磨蹭蹭的,趕緊洗完收拾了上我屋睡覺去,泡個澡還沒完沒了了!”說完瞪了眼李玄度就飄走了,還不忘順手關門。

李玄度瞟了眼趙珩,見他正靠着牆壁閉目養神。也沒好意思打擾人家,轉過身拿過幹淨衣衫,背對着趙珩穿衣服。

聽見水聲,趙珩微微側頭看了眼。李玄度渾身皮膚蒼白,在燭光映射下泛着淺淡幽光,似仙人一般。他身上很瘦,但肌肉結實,線條優越,有一種完全不同于柔和外表的陽剛之氣。

最顯眼的莫過于這人脊背上對稱的兩道猙獰疤痕,硬生生破壞了适才的仙人之姿,卻又醞釀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趙珩眉頭微蹙,收回視線。

李玄度輕舒口氣,畢竟被人盯視的感覺不是很好。

趙家男主人應該是個高大魁梧的男子,這衣服穿在他身上雖長短合适,但有些寬松了。他将腰帶系緊,扭頭看着大木桶發愁。

嘆了好幾口氣,終于接受了他眼下是趙珩奴隸的事實。他總不能讓那個比他還弱雞的短命鬼給他倒洗澡水吧。怕是這話還沒說出口他就給趙琰打死了。

李玄度挽上袖子,認命的拎起地上的小空桶,把大木桶裏的洗澡水盛出來。頭一次幹這種活,一時沒能掌握好力道,滿滿一小桶水嘩啦啦全都順着他新換的衣服灑了滿地。

趙珩:……

他幹瘦修長的手摁住眉心,壓着火氣道:“去喊阿琰。”

李玄度忙說:“我可以的,太晚了,小孩子都睡了。”

說着又把桶甩進去往外提水,這回倒是沒灑身上,不過他手臂沒什麽力氣,木桶在他手裏搖搖晃晃,到房門口時水已灑了大半……

倒也不是李玄度比不上一個孩子,只是自從被抽了巫骨後,他身體極度虛弱。又被關在攝魂獄多年,未能好生調養。好不容易從攝魂獄出來,又颠沛流離,途中遭了不少罪,換做常人早就吹燈拔蠟了。他能勉強活到今天,不過是因長生骨之緣故。

他倚着門框嘆氣。

趙珩終于受不了了,拔高聲音喊道:“阿琰!”

李玄度嚴重懷疑趙琰那小子一天什麽都不幹,豎着耳朵專門等他哥傳喚。趙珩這話音剛落,就見趙琰披着外衫趿拉着鞋着急忙慌的跑出來,還叨叨着:“來啦來啦,大哥怎麽了麽?”

他見李玄度渾身濕透站在房門口,不由眼皮一跳,總覺得沒好事兒。果然……

趙珩有氣無力道:“阿琰,勞你把洗澡水收拾收拾。”

趙琰小臉一沉,頭頂呲呲往外冒火。

李玄度想替自己辯解幾分,趙琰已經怒氣沖沖進屋了,李玄度被他撞的原地轉了個圈兒。

瞧瞧這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真讓人唾棄。誰能想到這是巫族呼風喚雨,最有希望承繼大巫之位的巫師玄度呢。

李玄度靠着院牆,仰頭望着滿天星鬥,耳邊是趙琰一趟一趟往外拎水的喘氣聲。

趙琰幹活麻利,沒多大會兒功夫就收拾好了。臨走時陰陰的瞪着李玄度:“我家人和善,你也別蹬鼻子上臉。”

李玄度垂着眼睛看着趙琰,态度誠懇:“我知道了,我會盡快讓自己好起來的。”

趙琰哼了一聲,扭頭回屋去了。

鬧了一通,院子裏複歸安靜。晚風一吹,帶來斷斷續續的湯藥味兒。李玄度驀地想起趙珩泡的藥浴。

他順手拿起房門口的棍子,慢慢往牆角挪騰。從破竹筐裏撿了些藥渣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大概辨認出這藥包的配方,多是些活血化瘀之物。

他沒有看過趙珩的脈象,但觀其行表,有些虛不受補的意思,且死氣已現,油盡燈枯。這藥對他并沒有什麽作用。

李玄度拄着棍子踉跄着站起來,對趙珩的身體越發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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