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起微瀾

原煥面帶微笑看向張遼,語氣一如既往的和煦,“陛下遷居長安未央宮,董卓留在洛陽畢圭苑對抗關東聯軍,都亭侯可有參戰?”

張遼撇了撇嘴,換了個姿勢陰陽怪氣的說道,“殺雞焉用牛刀,都亭侯武藝高強,當然有更要緊的活兒。”

董卓自知得罪的人太多,生怕被人刺殺,恨不得讓呂奉先一天十二個時辰守在他身邊,打仗哪兒有給他當護衛重要。

原煥微微颔首,“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文遠上次說現今在都亭侯麾下做事。”

張遼咧嘴笑笑,“大人記性真好。”

他的上官的确是都亭侯呂奉先,不過現在到處都是亂七八糟,董卓身邊離不開他那上官,迎敵時派的都是他從涼州帶來的親信,打仗有軍功,軍功這種好東西可落不到別人身上。

他還好些,駐守郿塢好歹是個正經差事,像呂奉先那般名為中郎将、都亭侯,實際上卻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護衛,心裏不知道有多憋屈。

董卓對呂奉先這個義子也沒多少真心,只是看重他的本事,想将人禁锢在身邊當貼身侍衛而已。

他出來之前還在聽那家夥埋怨董卓老賊兇殘暴戾,心情稍有不好就拿身邊人出氣,上次心情不快竟然直接拿手邊的手戟扔他。

要不是他身體靈活跑的快,腦袋都能被砸個血窟窿。

張遼人緣不錯,和哪個都能說上兩句,不被看重有不被看重的好處,他在京城時每天這邊溜溜那邊逛逛,斥候知道的小道消息都沒他多。

原煥不經意間聽了一耳朵八卦,對這人的不着調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關東諸軍名為讨董卓,實際各有各的小心思,都想伺機發展自己勢力,早晚都是要散的。

都說董卓西遷是畏懼關東聯軍勢大,其實仔細想想,這事兒和關東聯軍有沒有關系還說不準。

涼州軍中多胡人,羌胡不願遠離故土,洛陽對他們而言過于遙遠,董卓要穩定軍心,必須要返回關中。

除此之外,并州西河郡白波賊大興,牛輔征讨白波賊失利,一旦白波賊進入河東,就能直接切斷他的後路。

長安有潼關天險,既能避開中原争端,又能憑險據守,他在關中經營多年,多方面考慮之下,遷都對他來說的确有百利而無一害。

後世直接将董卓西遷當成關東聯軍的功勞,那是給聯軍臉上貼金,只要仔細琢磨琢磨雙方交戰的勝負就能發現,松散的關東聯軍根本無力對抗董卓手下的精銳騎兵。

洛陽虎贲、羽林、五營兵人數衆多,但多是從市井商賈閑散子弟或是鄉野間的村夫中選拔而來,沒有經過正經的操練,打山賊野寇尚且不足,更何況對上身經百戰的西涼銳士。

曹操率兵進攻結果大敗而歸,孫堅與董卓部下交戰也是敗多勝少,戰績之差一目了然,要說董卓懼怕這群烏合之衆而遷都,他肯定是不信的。

原煥養病的日子過的滋潤,這幾天一邊逗弄小崽崽一邊梳理原主留下的記憶,竟然真的讓他找出了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問題。

董卓不是傻子,進京之後拉攏了大量士人為幕僚,像王允、伍瓊、鄭泰、何颙這些後來走到他對立面的人,這時候都是他的幕僚。

袁隗官至太傅,有他的幫扶,再加上那些名氣極大的幕僚,董卓很容易在朝堂站穩腳跟。

原主這位叔父扶持故吏董卓,希望董卓能成為他的幫手,萬萬沒想到事情朝着他控制不了的方向發展,董卓直接反客為主自己掌控了朝堂。

董卓廢劉辯立劉協是經過袁隗同意的,袁紹、袁術棄官逃出京城,無疑在袁隗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袁隗是三公之一的太傅,原主是九卿之一的太仆,論官職,袁隗這個叔父地位更高,但是在袁氏族內,族長并不是袁隗,而是身為前任家主袁逢嫡長子的原主。

袁逢在靈帝繼位是成為太仆,之後官至司空,從這裏可以看出,只要原主按部就班的往前走,完全可以複制父親的官職順序。

然而事情沒有那麽簡單,袁氏枝繁葉茂,內裏藏污納垢不比別的地方少,袁紹、袁術兩兄弟能打的不可開交,在他們之前,袁氏內部的争鬥同樣很多。

世家嫡庶長幼分明,袁氏上一代中,袁逢長于袁隗,就算袁隗能力不俗,年輕時出任南陽太守,迎娶大儒馬融之女為妻,人脈地位樣樣不缺,甚至比兄長袁逢更早的成為三公之一,但是規矩在那裏擺着,族長只能是袁逢而不是他。

原主是個谪仙一樣的人物,卻不代表他什麽都看不出來,袁隗不喜歡他,更偏愛被過繼出去的袁紹,時不時仗着輩分高給他找些無傷大雅的小麻煩,這些他都知道。

心長在別人身上,人家想喜歡誰就喜歡誰,好像父親在世時更喜歡他一樣,叔父偏愛別的兄弟很正常,他只要平衡族人關系,帶領袁氏穩立朝堂就好。

叔父當年對父親成為族長便頗為不服,如今他年紀輕輕成為袁氏族長,叔父胸中不快他可以理解,只要不挑唆他們兄弟自相殘殺,別的小動作他都可以當做看不到。

原主打算的很好,但是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原煥不得不感嘆一句,他還是太天真了。

他是袁氏族長,袁紹、袁術棄官出逃那麽大的事情誰都沒有告訴他,還是從別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只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底下的弟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袁紹、袁術剛剛起兵讨董,太傅府上的官員就跑去投奔聯軍中的人,甚至剛到那裏就被委以重任,別說董卓覺得袁隗會和關東聯軍裏應外合,讓他來看他也懷疑。

董卓滅袁氏一族時找的罪名是勾結亂黨,原主無端遭殃,袁隗是不是無辜還尚未可知。

所以他說,汝南回不得。

原主記憶中的族人都加了十米濾鏡,在他看來,袁家長輩和藹兄弟友善,是世家大族中難得沒有兄弟阋牆的清流。

至于袁隗給他找的小麻煩?

誰家沒點小打小鬧,打打鬧鬧才更顯得感情融洽。

就……傻的可愛。

原煥啞然失笑,示意張遼搭把手扶他回房,傷口正在愈合的關鍵期,不怎麽疼,只是癢的厲害,他害怕不小心扯到傷口導致前功盡棄,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疾醫開的藥他是真的不想再喝了。

張遼很有眼力見的過去幫忙,經過這些天的鍛煉,這樣的活兒他已經做的非常熟練。

嘿,不愧是他。

袁璟小家夥被侍女抱去裏間,這會兒不哭不鬧應該是睡着了,原煥隔着屏風朝裏面看了一眼,然後走到外間的書案旁坐下。

傷口在腹部,不牽動傷處完成跪坐的姿勢難度頗高,等他調整好坐姿,張遼已經将筆墨以及可能會用到的竹簡絹布全部準備好了。

原煥先道了聲謝,然後提筆在絹布上寫下幾行字,感謝原主的刻苦努力讓他平白得了手好字,不然怕是拿到筆就要翻車,“文遠,得空将信送到伏義手中,他見到信會知道要怎麽做。”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甘久居人下?

關東聯軍內部不寧,董卓手下也不是鐵板一塊,呂布在他手下郁郁不得志,不用等王允挑撥離間,他現在就可以挑撥。

文人挑撥需要繞圈子,武将脾氣上來直接就是幹,只要高順現在還沒變成那個“呂布知其忠而不用”的高順就好。

原煥寫字沒有遮掩,張遼看着絹布上的字眼睛越來越亮,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當然不甘心久居人下,大人終于要開始幹大事了嗎?

他就說嘛,袁紹能在外面扯大旗當盟主,他們大人比袁紹強了百倍千倍,出去之後……咳咳……總之肯定比袁紹厲害。

高伏義是個木頭腦袋,要緊事情找他比找高伏義更合适,大人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他真的比高伏義能幹。

“有問題嗎?”原煥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将絹布展開又檢查了一遍,并沒有發現哪裏有問題,“文遠為何這般反應?”

張遼回過神接過絹布,略帶興奮的問道,“大人,我能和高伏義換個活兒嗎?接下來他來郿塢保護大人,我替大人沖鋒陷陣。”

原煥無奈搖頭,“首先,我們不需要沖鋒陷陣,其次,文遠,你是不是忘了我們身在何處?”

這裏是郿塢,是董卓給他自己準備的進可攻退可守的養老大本營,兩個人名義上都是董卓的部下,想調換崗位找他不行,得去找董卓。

張遼從縱橫沙場的幻想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鬧了個笑話俊臉一紅,借口送信慌忙跑出去。

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不會再鬧笑話。

日落西山,星月皎潔,酸棗聯軍駐地,良宵盛宴燈火通明。

曹操帳中,幾個狼狽的年輕小将低着腦袋喝悶酒,神色低落和外面的熱鬧格格不入。

十八路諸侯聯合意在讨董,結盟的時候表現的赤膽忠心,說什麽“齊心合力,共赴國難”,結果呢,一個個的勾心鬥角搶功勞,還不如一盤散沙省心。

曹操推動各路諸侯起兵讨伐董卓,原以為有汝南袁氏出身的袁紹為盟主,聯軍之中即便有些摩擦也不會耽誤正事,萬萬沒想到找來的盡是些借口營救天子鏟除董賊謀私利的虛僞小人。

大漢天子本該威儀八方,如今卻被奸人掌控随意廢立,朝中奸臣當道,蠅營狗茍奴顏婢膝,對董卓的惡行敢怒者多卻無人敢言。

十八路諸侯兵強馬壯,有烏程侯孫堅勢不可擋,有冀州牧韓馥提供糧草,若能萬衆一心兵分兩路,一路固守成臯,據敖倉,塞缳轅、太谷,一路率南陽之軍,駐丹、析,入武關,兩路兵馬遙相應和,董賊豈有生路?【1】

結果可好,一群人聚在酸棗滿口仁義道德,打起仗來卻各種推脫,孫堅為先鋒進兵汜水關,一路大勝殺到離洛陽只有幾十裏,緊接着便出現了克扣軍糧的事情。

袁術擔心孫堅功勞太大蓋過他的風頭,在大軍旗開得勝之時故意不發糧草,導致孫堅軍中因缺糧而被董卓部将華雄偷襲,進而前線整個潰敗。

如此心胸狹隘不分輕重緩急,如何對得起他袁氏門生故吏遍天下的美名?

更令他憤怒的是,身為盟主的袁紹對袁術的所作所為置若罔聞,豎子不足與謀。

大漢傳承四百年,難道要亡于董卓之手不成?

曹操胸中郁郁,仰頭又是一盅熱酒下肚,他以為袁本初和他一樣想要匡扶漢室,現在看來,能和他一同挽救江山社稷的竟然只有一個烏程侯。

嗚呼哀哉。

帳中氣氛低迷,聯軍靠不住,想要打仗只能靠他們自己,只是他們兵馬有限,昨日試圖率兵占領成臯,不料董卓派徐榮率軍迎戰,那徐榮所率兵馬是他們的十倍之多,又是糧草充足的精銳之軍,他們如何打得過。

此戰軍中士卒死傷大半,只得退回酸棗再行商議。

“兄長,我們現在怎麽辦?”曹洪受不了帳中的氛圍,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盟主不願分兵西入武關圍困董卓,我們剛吃了敗仗死傷慘重,想派兵也無兵可派,是進是退兄長你說句話吧。”

曹操神色晦澀不明放下酒樽,許久才咬牙開口,“離開酸棗,前往揚州募兵。”

北方連年戰亂,能募到的兵還沒有黃巾亂民多,他們如今糧饷不多,不能招募亂民為己所用,想要快速恢複元氣,只能去戰事較少的地方募兵。

他這次損失慘重,聯軍卻遲疑不前,日日在酸棗高歌宴飲,如此聯盟不待也罷。

天子被董賊脅迫西遷,洛陽長安皆在董卓的控制之下,如今除了烏程侯依舊在和董卓作戰外,其餘關東諸侯早已将這事置之腦後,甚至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為了擴大勢力地盤,紛紛割據稱雄。

袁本初身為盟主,不思為國效忠,亦不思為族人報仇,滿腦子想的都是擁兵自重,他以前是瞎了眼才覺得那人能和他一起施展抱負。

洛陽城,高順從軍營回到暫住的府邸,展開從郿塢送來的錦書,看到上面寫的東西後不自覺的皺起眉頭。

字跡秀麗疏朗,正是遠在郿塢的太仆大人親筆所書,張文遠在大人身邊胡說八道講了什麽,大人怎麽會對呂布感興趣?

董卓生性兇殘,呂布能被他重用,脾氣沒比他好多少,絕對不是好相處的人。

大人想要為族人報仇的急切之心他可以理解,但呂奉先真的不是好掌控的對象,高順仔細将絹布收起來,看向窗外陷入沉思。

府邸外面,寬敞的官道帶着明顯的破敗氣息,身量遠超常人的高大武将騎在高頭大馬上,頭頂兩根顯眼的須須随着馬蹄跳動規律的晃着,将他身上的煞氣沖淡不少。

洛陽城中如此打扮之人,除了中郎将、都亭侯呂布呂奉先再無他人。

徐榮剛打了勝仗回來,董卓那邊正設宴慶祝,呂布自認比徐榮厲害的多,可是打仗就是輪不到他,慶功宴上喝酒也沒什麽滋味,宴席剛結束就跑來找和他一樣一直沒被派去戰場的倒黴蛋。

都說酒壯慫人膽,對于不慫的人來說,喝高了之後更能折騰。

“高伏義,高伏義你在家嗎?”

作者有話要說:

呂布:我知道你在家,你快開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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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國演義》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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