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風起微瀾

呂布辦事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事情要辦就幹脆利落的辦完,多半日都等不得,風風火火根本不想有沒有後顧之憂。

駐守郿塢的涼州兵足有幾千人,好在絕大部分對身為同僚的并州兵都沒有警惕心,兩方兵馬關系不好歸不好,表面功夫還是做的不錯的。

呂布神色自若穿過層層回廊,猛不丁的露出獠牙,除掉董卓後立刻下令解決郿塢的董氏族人以及駐守郿塢的涼州兵,老賊害了他們家主公滿門,他現在反殺老賊全家給主公出氣,主公知道後肯定高興。

涼州兵人多勢衆又能如何,在他呂奉先手下也不夠砍,只可惜讓那個被主公特意提到的賈诩給跑了。

呂布第一次為新主公辦差,滿心想的都是把事情辦得十全十美,臨到去主公跟前邀功請賞卻發現漏了條大魚,可想而知有多不甘心。

原煥猜到賈诩不會輕易栽跟頭,對這個結果沒有感到意外,他們人手不足,全仗出其不意才成事,讓呂奉先去抓算無遺策的毒士賈诩,未免有些難為人。

賈文和能在漢末亂世中活到古稀之年,足以看出他的能耐,這人和其他謀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比別人更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

凡取人之術,茍不得聖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1】

有才無德,其才難用,稍有不慎,反而引火燒身。

他的确眼饞毒士的謀略才智,但是也只能眼饞,賈诩太過精明,那等圓滑世故的老狐貍,沒有十足的把握輕易不能下手。

賈文和自己跑了問題不大,只要郭汜李傕等董卓親信盡數伏誅,沒了能讓他忽悠的軍隊,長安城的百姓就有很大可能躲過接下來的浩劫。

前提是朝廷靠譜,如果朝廷不靠譜,誰也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

董卓伏誅,涼州軍中的将領被呂布殺了個幹淨,長安的危機看上去算是解決了,但是如果王允以為這樣就能高枕無憂,再自作聰明搞什麽幺蛾子,那就不是他們管得了的了。

涼州沒了董卓,還有馬騰、韓遂等人。

關東聯軍豎起大旗擺開陣勢時董卓也沒閑着,袁紹等人聚起十八路諸侯,他也四處招攬名士,中原願意應他征召的名士不多,西涼那邊卻有了好消息。

馬騰、韓遂和董卓一樣屬于邊軍武将,見董卓在中原一手遮天,想過來背靠大樹好乘涼,董卓的橄榄枝剛遞過去,倆人就欣然應允。

李傕、郭汜占據長安時盤剝百姓,導致人民饑困,短短一兩年時間裏,便使得長安城內物價飛漲,再加上旱災、瘟疫接連造訪,關中地區的人口銳減,甚至出現了“人相食啖,白骨委積”的場景。

馬騰、韓遂和他們同出西涼,一旦朝廷裏的小皇帝或者王司徒犯蠢,想借這控制不住的兵馬來平中原的亂,馬韓二人十有八九會成為第二個董卓。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如果朝廷非要作死,那他也沒辦法,只是可憐了關中的百姓,年年月月不得安寧。

“賈文和老謀深算,我們如今勢弱,即便将人扣下也沒法讓他為我們所用,讓他走了也好。”原煥安慰着神色郁郁的呂布,看他依舊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于是又給他派了個活兒。

他們名義上奉得是天子密诏,除掉董卓後要上交戰利品,趁現在郿塢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和糧食還沒人動,他們先扣下一部分運走,省得以後招兵買馬發不出軍饷。

京城不光有涼州兵和并州兵,還有皇甫嵩等人掌控的京師軍隊,他們打董卓的時候派不上用場,抄董卓家的時候絕對賣力。

董卓入京後劫掠百姓肆意抄家,郿塢裏究竟堆了多少金銀財寶怕是他自己都說不上來。

張遼眼珠子一轉,按捺不住主動請命,“主公主公,我和奉先兄一起去。”

原煥看着少年氣十足的銀甲小将,揚起唇角點頭答應,“路上小心些,動靜不要太大,我已派人去安國聯系家仆,到時會有人接應,我和伏義也很快就會過去。”

高順原本想着自己去郿塢,看張遼主動請纓,想着這小子在郿塢待的時間不短,知道哪個庫房是金銀珠寶哪個庫房是糧食,主公身邊離不得人,正好他自己留下。

“主公放心,遼定不辱命。”張遼得了準令興奮不已,不顧呂布陰雲密布的臉色樂颠颠拉着人往外跑,“快快快,郿塢那麽多好東西不能便宜了別人。”

“押送糧草軍饷某一人足矣,你跟來作甚?”呂布心情不好,對小夥伴也沒什麽好臉色。

張遼性子跳脫,根本不在乎他的冷臉,拉着人跑遠了才勾肩搭背地說悄悄話,“主公的意思是讓我們扣下來一部分,剩下的留給小皇帝,郿塢那麽多好東西,你舍得把那些留給小皇帝?”

他們家主公雖然已經對朝廷失望,但是心性不是一時半會兒改得了的,即便不再一心為國,也會下意識為小皇帝着想,換個胃口大的來這兒,能救小皇帝出苦海已經不錯了,怎麽可能給他留糧食。

也就他們家主公人美心善,要離開京城外放做官了還擔心朝廷裏那些大臣會不會餓肚子。

呂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反正主公沒有說給小皇帝留多少東西,我們多拿點也不算陽奉陰違。”

拿一成是拿,拿九成也是拿,朝廷兵馬疲敝用不了多少糧食,他們就過分一點點,拿個九成九吧。

莺初解語,微風拂面,原煥卻依舊裹着厚厚的狐裘,在一衆穿着輕薄單衣的士兵中顯得格格不入。

董卓已死,天子臨朝,事情仿佛塵埃落定,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董卓禍亂京都只是開始。

黃巾起義尚未完全平息,各路諸侯又開始擁兵自重,朝廷無力鎮壓此起彼伏的叛亂,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第二個董卓。

原煥沒有親自到長安接受封賞,他覺得他給出的姓字已經足夠明顯,聰明人都能猜到他的身份。

袁紹袁術已經打得不可開交,萬一這時候發現他們的嫡長兄沒有死,惱羞成怒徹底撕開遮羞布,為了除掉嫡長兄反攻長安,京城沒有人能擋得住那兄弟倆的兵馬。

小皇帝或許想不了那麽多,但是王司徒可以。

王允正等着除掉董卓好獨攬朝中大權,袁氏兄弟自相殘殺才最好,只有鹬蚌相争,漁翁才能得利,袁氏沒有袁士紀這個族長,袁紹袁術這一長一嫡才能打起來,現在袁士紀主動隐姓埋名要求外放,他們何樂而不為?

在王司徒的安排下,原煥要的官職很快落實到位,董卓的腦袋剛送過去,第二天,中山太守的任命诏書和官印就到了他的手上。

前任中山王無後,中山國相謀反被誅,那地方的位置又危險,敢在這種時候要和異族相鄰的地方做封地的漢室宗親寥寥無幾,小皇帝選不出人,和王允商量了一下,索性把中山國恢複成中山郡。

呂布誅殺董卓居首功,遷奮武将軍、儀同三司,進封溫侯,高順升中郎将,只有張遼一直守在原煥跟前,沒有出頭立功的機會,官職也沒什麽變化。

原煥開始還怕張遼覺得委屈,将人喊到身邊想安撫幾句,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張遼就叭叭叭先安慰上了。

這毛頭小子怕他聽到呂布進封溫侯,爵位比他高,心裏會不舒服,小心翼翼的說話都不敢大聲,好像下一刻呂奉先就要和他們分道揚镳了一樣。

且不說小皇帝給出的爵位有多少含金量,只看食邑的戶數就知道,呂布的溫侯只是聽着好聽,其實并不會給他帶去多少好處。

食邑是朝廷分給宗室或親信大臣作為世祿的封地,“世祿”二字足以說明不是一年兩年能經營起來的,呂布身邊沒有家仆為他打理封地,估計等到爵位丢了都拿不到封地農戶的租稅。

天下大亂,政令不通,朝廷自身難保,郡縣的賦稅收上來也不往京城送,更何況各地最好的良田都歸世家大族所有。

世族有爵位有食邑,本身不受郡縣管轄,天子大權在握的時候還好,如今天子的廢立被權臣把玩于股掌之間,郡縣的官吏甚至要仰仗那些傳承百年的世家大族。

兵連禍結,郡縣的官吏也不是傻子,實力強大的世族能讓他們低頭,像呂布這樣異軍突起的武将,只要他不親自去封地過問,封地的農戶自始至終都不會知道上頭還有他這個人。

袁氏四世三公,原主年輕,只是繼承上一輩留下來的爵位,自己還沒來得及升官加爵,但是即便如此,經過幾代人的奮鬥,他名下的食邑也已經超過千戶。

原煥無奈的給傻小子解釋其中的彎彎繞繞,覺得那個擔心這人因為官職悶悶不樂的自己也傻得夠嗆。

呂布和張遼帶着大半兵馬搜刮郿塢的金銀糧草,原煥在城外多留了半日,讓高順安排人把袁氏族人的屍身送往汝南老家安葬,他和袁璟小家夥兒不回去,枉死在京城的族人總得落葉歸根。

裹在狐裘裏的蒼白青年站在門前,親自看着士兵将藏匿在郿塢的袁氏族人屍體一具具擡出來放入棺椁,瑩潤如玉的臉不見血色,連唇色都淡了下去,讓人忍不住擔心他會不會随落山的太陽一起飄走。

幾說幾不說,太陽已經從頭頂落下,原煥疲憊的揉揉眉心,感覺事情已經全部安排妥當,這才吩咐旁邊的忠厚武将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朝廷不安全,他們要盡早離開是非之地,再到不了能讓他放松心神休養的地方,他這身子就撐不住了。

高順不太贊同夜裏趕路,上次白日裏趕路就把這人折騰掉半條命,夜裏識路不清颠簸更甚,他怕這人到不了冀州就病得無法起身,“主公,夜深露重,小公子也已睡下,明日一早再啓程如何?”

原煥沉默了一會兒,到底不舍得讓小家夥陪他一起受颠簸,叮囑高順明日及時将他喊醒,然後拖着昏昏沉沉的身體洗漱休息。

月色如洗,高順擔心的看着孱弱的主公進屋,沒有驚動其他人,親自去找疾醫問問情況。

主公看到袁氏族人的屍身心情激蕩導致傷神,實在不行,他們就多留幾天,把身體養好再說前往冀州的事情。

原煥的身體太過孱弱,疾醫一直沒離太遠,無論什麽時候,只要喊他他立刻就能出現在跟前,絕對不會耽誤時間。

高順找到疾醫,看到桌上改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藥方,移開目光低聲問道,“這些天主公的身體怎麽樣?”

疾醫嘆了口氣,“将軍,大人先前重傷未愈,若好生将養,養個三年五載或許還能養好,可這些天又是傷又是病又是車馬颠簸,大人本就氣虛體弱,還要耗費心力謀劃大事,如此一天又一天,身體怎麽能養好?”

高順握緊了拳頭,好一會兒又接着問道,“若主公明日啓程前往冀州,他的身體可撐得住?”

“撐不住也不能再這麽下去了。”疾醫皺了皺眉,想起今早號脈時號出來的脈象,右三部脈見微細虛浮濡弱散大、結代短促之象,明顯的元氣虧損思慮過重,“将軍,大人一直心神不寧郁結于心,吃再多的藥也沒有用,必須讓他安心養病,只要散了胸中郁氣,服藥便是事半功倍。”

高順垂下眸子,神色晦澀不明,“我去安排車駕。”

京城附近的确不是好地方,董賊在長安屠戮袁氏族人,只有主公和小公子兩個人幸免于難,主公留在這裏難免有心病,還是盡早離開為好。

中山離汝南有千裏之遙,以他們的兵馬再加上主公的身份足以在那裏站穩腳跟,只是中山不遠處就是渤海郡,袁紹袁本初任渤海太守,二人同在冀州,難免要起沖突。

還是說,主公準備拿袁紹開刀?

高順甩甩腦袋,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不管主公要幹什麽,前提都是他們平安抵達中山。

長安城有宵禁,雖然現在這種情況,有沒有宵禁城裏晚上都見不着人。

荀攸帶了仆從出城,循着他打聽來的路線一路來到城外,看到官道旁戒備森嚴的士兵神色一頓,然後下令馬夫停下,“在此等候,不要下車。”

馬夫和車廂裏的仆從低聲應下,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些渾身肅殺的士兵,眼裏滿是擔心。

高順聽到消息匆匆出來,認出月光下身姿挺拔的青年是誰,示意手下将人放進來,“荀侍郎。”

中平六年,大将軍何進秉政,征海內名士荀攸等二十餘人,荀攸抵達洛陽後,拜黃門侍郎。

“高将軍。”荀攸靜靜的看着高順,從容不迫走進不知兇吉的包圍圈,語速緩慢說道,“在下深夜前來,只想拜訪原太守。”

高順眉頭微皺,只是客氣的笑笑,“天色已晚,主公身體欠安休息,荀侍郎若有事情,等明日主公起身再說吧。”

“有勞将軍。”荀攸聽到身體欠安心頭一緊,只跟着高順随意找了個地方坐下,然後盯着面前的茶杯出神。

一夜無眠。

晨光熹微,原煥沒有等到旁人來喊就睜開了眼睛,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這些天勞心費神,時不時的眩暈将他折磨的不輕。

陶姬輕手輕腳進來伺候他洗漱,看他的臉色比前幾天更差心裏擔心的不行,原煥裹上狐裘走出去,清晨的空氣帶着涼意,深吸一口涼到心肺,控制不住的咳嗽起來。

高順腳步匆匆過來攙扶,待他平複了呼吸才低聲将荀攸過來了的消息說出來。

“荀公達?”原煥挑挑眉,眼中的驚訝轉瞬即逝,很快又變成笑意,“快請他過來。”

他大概是病糊塗了,只想起算無遺策的毒士賈诩,卻忘了京城還有個大智若愚的曹魏謀主,這個時間點,那些用兵如神多謀善斷的人才俊傑還都是地裏的小白菜等人去挖。

小床上的袁璟小家夥兒悠悠轉醒,撲騰着小手要抱抱,原煥走過去将小家夥塞回被窩,捏捏那粉嫩嫩的小臉,成功把迷迷糊糊的小家夥給捏清醒了。

荀攸進來時,只看到這宛若谪仙的蒼白青年捏着小娃娃的手,眉眼含笑語氣輕柔,“論起輩分,璟兒還要喚公達一聲兄長。”

荀攸:……

作者有話要說:

原煥:大!侄!子!

——————————

【1】司馬光 《資治通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