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風起微瀾
荀攸在隔間枯坐整夜,他想了好幾種見到這人的情況,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尚不滿周歲,聽不懂父親話裏的意思,只是順着目光看向屋裏的陌生人,歪着腦袋看了一會兒,又咿咿呀呀揪着父親的手指玩耍。
看上去沒受什麽苦。
原煥将小家夥交給奶娘,起身笑吟吟看向荀攸,“沒想到公達會來,此處簡陋,還請公達将就一下。”
荀攸抿了抿唇,慢吞吞的跟着他走到外間坐下,“攸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大人。”
董卓老賊翻臉翻得令人猝不及防,屠了太傅府和太仆府後轉頭又把屍身轉移到郿塢藏匿,誰也沒想到有人能生還。
他已經不敢想這人為了活下來究竟吃了多少苦頭,偏偏他不光帶着這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活了下來,還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不聲不響借呂布之手除掉了只手遮天的董卓。
董卓老賊在京城嚣張跋扈,依仗無外乎兩個,一是他那骁勇善戰的涼州兵馬,二就是勇冠天下的義子呂奉先。
呂布為人反複無常,先殺丁原再殺董卓,他不知道這人用什麽條件誘得呂布和董卓反目成仇,左右現在董卓已死,他這怕這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能将那朝三暮四的武将收入麾下,最後反遭其害,步了丁原董卓的後塵。
荀攸來之前想了很多,真見到這人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問他怎麽大難不死?問他接下來什麽打算?
他們的關系似乎沒有好到那種程度。
房間裏一時沒了聲音,原煥笑了笑,端起茶壺倒了兩杯水,示意陶姬給荀攸帶去一杯,然後溫聲問道,“董卓之亂雖平,京中卻并不安穩,公達接下來欲前往何方?”
前些年老一輩名士風頭正盛,年輕一輩大多收斂鋒芒,如今董卓已死,王允獨攬大權,前輩們在董卓的折騰下要麽身亡要麽歸隐,若留在京城,便該是年輕一輩大出風頭的時候。
不過,荀公達出了名的“木讷”,在朝中待了一兩年,看透了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又剛從大牢裏出來,大概率不願意再留在京城。
巧了,他也不願意留在這是非之地。
荀攸接過水杯抿了一口,擡頭和這雲淡風輕的孱弱青年對視一眼,微微一哂開口道,“攸大難不死,無心留在朝堂,只願回鄉隐居,以盼躲過戰亂。”
原煥慢條斯理地放下水杯,沒有說他的打算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放緩了語速反問道,“凜冬将至,外有豺狼,若公達有一安身避難之所,可願敞開大門接納難民?”
亂世将至,群雄并起,他覺得朝廷靠不住,準備找個地方親自打造一個世外桃源,朋友,要一起嗎?
荀攸愣了一下,垂下眼眸定定開口,“若難民太多,反壞了避難之所,應當如何?”
生靈塗炭,戰火連綿,濟世救民何其難也,以天下為己任固然是好事,可是縱觀四方,他真的有把握不會惹火燒身?
“一人不救,何以救蒼生?”原煥低嘆一聲,漢末亂世百年,魏蜀吳三國鼎立,三家歸晉後又是戰亂,五胡亂華比現在凄慘百倍。
原主給他留了個好身份,他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會來招惹他,想帶着小家夥更好的活下去,自身必須強大起來。
不為他們自己,也要為百年後被稱為“兩腳羊”的漢家百姓努力一把。
他可以安安分分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前提是得有足夠的實力自保,亂世從來不是講道義的時候,親兄弟尚且能拼得你死我活,更何況這民不聊生的年代。
颍川半年前剛被董卓屠過,不只颍川,整個豫州的戰火都沒有停過,荀彧帶着荀氏族人前往冀州避難,荀攸身為荀氏一族的英才,這時候要走也不會回颍川。
關東聯盟,橋瑁假借三公名義,發檄文傳至各鎮諸侯時,豫州刺史孔伷起兵響應,很快孔伷身死,烏程侯孫堅被袁術推薦兼領豫州刺史。
前些日子,袁紹袁術兄弟反目,袁紹不顧奮戰在最前線的孫堅,任命心腹周昂為豫州刺史,烏程侯一怒之下奮起反擊,這會兒正和周昂打得不可開交。
豫州接連遭難,已經被打成了篩子,只可惜了颍川那些人才流落各方,不過冀州和豫州離得不算遠,他不方便去豫州,加把勁讓那些人才主動來投也不錯。
荀攸靜靜坐在那裏,許久才輕聲道,“颍川四戰之地,叔父已帶族人前往冀州避難,算算時間,差不多也該到了。”
“路途遙遠,公達一人恐遭賊寇,不如同行?”原煥抿唇笑了笑,将手中杯子放下提出邀請。
一個人走是走,結伴走也是走,真的不考慮搭個順風車嗎?
荀攸笑了一聲,擡眸從容應下,“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大人。”
他說無心留在朝堂并不是假話,如今的朝廷結黨營私拉幫結派,他看不出董太師執政和王司徒執政有何不同,無外乎一個手段暴戾,一個面慈心狠。
經過關東聯盟讨董的亂象他也看出來了,袁紹袁術兄弟二人皆剛愎自用氣量狹小,不是成大事之人,既然這人還活着,冀州又是殷實富足之地,跟在這人身邊總比別的地方強。
袁氏兄弟幾人,也只有這一人能做到寵辱不驚。
至于心智謀略,這人能在生死困境中令呂布倒戈進而除掉董卓,如此神謀鬼算,他自愧弗如。
原煥攏緊衣服,吩咐陶姬邵姬準備朝食,留荀攸一起用了早飯,然後讓高順挑幾個人送他離開。
他昨晚睡得早,這人來的時候他已經洗漱休息,深更半夜的來這兒,估計夜裏也沒阖眼,身體健康就是好,若是他整夜不阖眼,第二天就不是睡覺,而是昏迷。
荀攸擦擦嘴角,神色如常回道,“城裏無甚東西要收拾,攸随時可以出發。”
原煥:……
所以他們剛才那一大串話是為了什麽?
荀攸似是什麽都沒有察覺,起身朝上座之人長長一鞠,“主公。”
原煥起身走過去将人扶起來,不甘心只有自己吃癟,面帶微笑溫聲道,“公達若是不介意,喚聲叔父也不是不行。”
荀攸:……
呵呵。
兩個人“叔友侄恭”客套了半天,直到高順過來說車架已經準備好才停下互相傷害。
原煥掩唇輕咳,客客氣氣的朝大侄子笑笑,待走到門外才無聲松了口氣,以後誰再說荀公達遲鈍木讷他跟誰急。
高順找了只溫順耐勞的老黃牛拉車,牛車看上去不如馬車體面,好歹坐上去比馬車舒服,他們家主公的身體經不起颠簸,牛車不體面也只能用牛車。
荀攸看了眼拉車的老黃牛,再看看弱不禁風的病弱青年,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然後出去和外面等候的家仆說了幾句話。
他被征召到朝廷沒有多久,小皇帝就被董卓強行遷到長安,在長安沒住幾天又轉移到了大牢,接二連三的折騰下來,的确是處于不用收拾随時能走的狀态。
京城留不得,叔父已經帶領族人搬至冀州避難,冀州民殷人盛,兵糧優足,袁紹野心勃勃,不滿足一個渤海郡,已經逼迫冀州牧韓馥搬出官署,拿到冀州牧的印绶。
袁紹代領冀州牧,自稱承制,韓馥只得了個奮武将軍的空頭銜,既無将佐,也無兵衆,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哪日就丢了性命。
叔父初到冀州,或許能得袁紹以禮相待,只是那人心胸狹隘,身邊謀士多有争長競短的先例,并不是個好去處,若信使走的快,應該能在叔父見到袁紹前将人攔下。
中山在冀州境內,不知道袁本初什麽時候才能察覺到這位新上任的中山太守就是他那本已死在董卓屠刀下的嫡長兄。
還有呂布呂奉先,此人武力之強天下罕見,舍棄不用心有不甘,若真的要用,還得好生磨磨他的性子。
荀攸回過神,想想裏頭那人促狹起來三歲稚童一般無二的模樣,
輩分低,他能怎麽辦?
碧空如洗,微風拂面,今天依舊是個好天氣。
原煥以為牛車坐起來會比馬車舒服很多,直到真的坐上車才發現,他還是太天真了,即便馬車換了牛車,道路不再泥濘,人坐在車廂裏也依舊會被颠得七葷八素。
連年戰亂,官道失修,不是下雨後才會凹凸不平,天氣好的情況下也是坑坑窪窪。
鋪了軟墊的車廂中,原煥裹在輕柔的棉被裏,臉色慘白靠在車廂上,打定主意抵達中山後,站穩腳跟就立刻開始修路。
一天不把路鋪平,他就一天不坐車。
牛車晃晃悠悠向前行進,高順憂心忡忡的策馬守在車邊,隔一會兒就讓車夫停下歇息,還是疾醫看不下去,覺得這麽折騰下去不等到中山就能把命給折騰沒,征求了原煥同意後,直接一劑湯藥把人放倒才又開始趕路。
不得不說,暈着的确比清醒着容易熬,眼睛一閉一睜,幾十裏路就過去了。
中山境內,一隊武器精良的騎兵在官道上快速走過。
呂布和張遼帶着兩千士兵将郿塢搜刮的只剩下一點,運糧的車隊綿延數裏,比北方有戰事時朝廷運送軍饷還要多出數倍,後面裝着金銀珠寶的箱子更是多得數不清。
數百輛大車排成長龍,車上裝着米糧的布袋摞得老高,只這些米糧就讓人垂涎不已,那些價值千金的箱子反倒不那麽招人眼。
對吃不起飯被迫落草為寇的人來說,糧食比金銀更有吸引力,亂世之中銀錢不一定能買到糧食,搶錢不如搶米糧。
呂布張遼都不是對朝廷忠心耿耿的人,倆人在董卓手下待了那麽長時間,打仗的水平不見長,打家劫舍的本事倒是練得爐火純青,要不是他們家主公說了他們只扣下一部分,他們連最後那一倉庫的糧食也不想給小皇帝留。
兩千煞氣淩冽的精銳騎兵護送辎重前往冀州,再大膽的強盜匪寇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們見到家資豐厚的過路商隊敢拼了性命去搶,不代表他們會主動上門送死。
朝廷這些年都養不起這般膘肥體壯的駿馬,這麽多騎兵肯定來頭不小,他們膽敢露出一點垂涎的意思,人家就能立刻掀了他們老窩。
路上太平靜的結果就是,呂大将軍那旺盛的精力無處發洩,趁着趕路的時間主動掃蕩了一波劫匪山寨。
朝廷沒有精力派兵剿匪,那就由他來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倆人都記得他們家主公說過的不可大張旗鼓,離開郿塢後白天休息晚上趕路,一路上白天剿匪晚上趕路,很快到了冀州境內。
急行軍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麽大事,現在還有辎重拖慢了速度,如果沒有辎重,他們可以日夜兼程抵達冀州。
中山郡緊挨着太行山的東麓,地勢險要,相當于冀州北邊的門戶,中山丢了,冀州南部的平原将無險可守,外族縱馬南下将是一馬平川。
騎兵在平原的殺傷力極強,一旦外族騎兵南下,僅剩的天然屏障就是黃河,再往南就直接打到洛陽城了。
中原內戰時北邊的外族往往也不老實,好在冀州周邊還有幽州并州,有這兩州的兵馬擋在前面,鮮少有外族能打到這裏來,中原戰亂時甚至不少百姓往這邊逃難。
中山郡治所在盧奴,下轄十三縣,安國縣在中山最南邊,距離盧奴不到兩百裏。
張遼和呂布到了中山境內便分頭行事,兇神惡煞的呂奉先帶兵去盧奴官署,年輕青澀的張文遠帶着那一眼望不到頭的辎重前往安國袁府。
前任中山王因叛亂而亡,盧奴官署的上一任主人還是中山國相張純。
中平四年,車騎将軍張溫率領烏桓突騎三千人讨伐涼州亂軍,張純自薦為将,卻被張溫拒絕,心生不憤怒而與同郡張舉和烏桓丘力居等人叛亂。
那人派兵劫掠薊中,先後殺護烏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劉政、遼東太守陽終等人,聚衆至十餘萬人禍亂幽州冀州,直到劉虞被任命為幽州牧後才被平定。
中山自張純被殺到現在一直處于沒有長官的狀态,冀州牧從韓馥變成袁紹,都忙着争奪中原的地盤,中山國已經變成中山郡,也沒誰想起來管這邊的事情。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中山境內沒有戰亂,匪患卻比別的地方更嚴重,如果碰上盜匪占據官署,主公毫無防備過去豈不是要被賊人所害。
穩妥起見,還是先把官署內外乃至盧奴縣都清理一遍為好。
呂布雄赳赳氣昂昂帶着兵馬離開,留下張遼繼續帶着辎重趕路,冀州沒有經歷太多戰亂,百姓看上去比關中那些百姓殷實的多,不像關中,出門上路都見不着幾個活人。
年輕的小将軍出身寒門,并州也沒有什麽顯赫的世家大族,出來之前聽他們家主公說食邑如何如何還不太理解,直到抵達安國縣,看到那成片的房舍高宅和那一眼望不到頭的良田,才忍不住驚嘆出聲。
難怪主公要到這裏來,這地方不比長安安逸的多。
與此同時,冀州常山,一隊英姿勃發的少年郎打點行裝,準備前往幽州投奔作戰勇猛、威震邊疆公孫瓒。
帶頭的英俊小将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抱拳告別家鄉父老,翻身上馬帶着身後的本郡義從朝東北方向而去。
如今關中大旱,不少百姓都逃往了冀州幽州,冀州牧袁紹不是明主,他們雖為冀州兒郎,卻也不能助纣為虐,應當追随那威震邊疆的奮武将軍公孫伯圭,為天下太平獻一份力。
如今家國不寧,好男兒當捐軀赴國難,守盛世太平。
作者有話要說:
原煥:小夥子好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