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轉機

顧希言看到沈瓊英, 很快停下了腳步,沉聲問道:“見過葉掌櫃了?”

“是。”沈瓊英眼中似有淚意,顧希言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放緩了聲音道:“這裏人多不便, 到我辦公的地方談一談吧。”

沈瓊英是第一次來到思補堂, 內裏的陳設相當樸素。檀香木大案上分門別類擺滿了公文。案後一面牆全是書架, 各類卷宗陳列其中, 給人雜而不亂的感覺。

顧希言示意沈瓊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開口問道:“葉掌櫃有沒有告訴你, 為什麽要害死張侍郎?”

沈瓊英簡單說了大致情形, 顧希言聽得很仔細, 最後眉頭緊皺,竟是以掌拍案道:“張侍郎其罪當誅。當年□□皇帝欽定的律條,凡豪勢之人強奪良家妻女奸占者, 絞立決。這樣的衣冠禽獸, 居然逍遙法外多年,是我等的失職。”

顧希言為人一向冷靜自持,甚少有這樣情感外露的時候, 可見也是氣憤極了。

“顧哥哥。”沈瓊英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像葉姐姐這樣的情形, 是可以減刑的吧?”

顧希言卻沉默了, 良久後方道:“即使張侍郎怙惡不悛,也該按照法律程序告發,若事後暗地蓄謀殺人,便當承擔相應的罪責。我在福建延平府任職時,也曾遇到類似的情形。一青年婦人為當地豪強所奸,其夫氣憤不過将豪強毒殺,最後比照鬥毆殺人減一等論罪, 杖一百,流放三千裏。葉掌櫃之罪當亦是如此。”

沈瓊英失聲道:“竟是如此嚴重的懲罰嗎?葉姐姐如何承受的了?她這樣做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若真能将惡人繩之以法,誰又願意铤而走險?張侍郎是朝廷要員,權勢逼人,致仕後回到金陵更是一手遮天,葉姐姐一介弱女子,即便吃了虧,想告發他亦難于登天,這一點又有誰能體諒呢?”

面對沈瓊英質疑的目光,顧希言再次沉默了。

沈瓊英只覺得一顆心不斷下沉,嗓音亦有些幹澀:“顧哥哥,難道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我這些天一直在想,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或許張侍郎不是死于曼陀羅之毒呢?像他這樣的惡人,應該樹敵甚廣,或許是其他人想要害他呢?”

顧希言默默遞給沈瓊英一盞熱茶,沉聲道:“你說的這些,還僅僅是猜測,在沒有新的證據出現前,一切還不能定論。”

沈瓊英将茶盞推回去,淡淡道:“我知道了。顧哥哥身為朝廷命官,處理案件自當不枉不縱。你有你的難處,我也都理解,還是自己去想辦法吧。我先告辭。”

沈瓊英無聲地嘆了口氣,起身便欲離去。

“慢着。”顧希言上前一把拉住了她,沈瓊英反應不及,手并沒有抽開,一時竟愣在了那裏。

顧希言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莽撞,匆匆放開了手,停了半響,似是終于下定決心道:“英英,這一次,我想站在你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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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瓊英有剎那的恍惚失神,時光仿佛又倒回到十五年前。

那年秋天沈德清領着沈瓊英去姑母家做客。她跑到後花園去玩,恰巧看到姑父的小妾汪姨娘正在責打自己的貼身丫鬟,那丫鬟臉腫得老高,樣子非常狼狽可憐,便上前制止道:“汪姨娘,打人不打臉。即使她犯了錯,你稍微責罰一下,禁止下次再犯也就罷了,何必行此酷刑?若真的毀了她的容貌,你讓她日後如何自處?”

張姨娘嫌沈瓊英多管閑事,當即跑去找姑父告狀,說那個丫鬟偷了她的東西才遭責罰,沈瓊英一介外人實在多管閑事。姑父知道這件事後,以開玩笑的口吻向沈德清提了兩句,沈德清覺得女兒不懂事,當即斥責她,罰她回家抄一遍《女則》。

沈瓊英對此非常不理解,向顧希言抱怨道:“丫鬟也是人,怎能如此糟踐,我要是姑父姑母,就會好好懲戒張姨娘。爹爹責罰我好沒道理啊,《女則》這麽長,我的手都抄疼了。”

顧希言笑笑道:“沈伯父這麽做是有苦衷的。我聽我母親說,你姑父專寵張姨娘,你姑母本就處境尴尬,你出面指責她言行不妥,代表的不僅是你自己,還是整個沈家,這豈不讓你姑母在夫家更難做人?所以沈伯父要罰你,這是做給你姑父看的。”

沈瓊英彼時雖天真爛漫,可并不傻,聽裏顧希言的解釋,便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不過嘴上卻不肯服軟,悻悻道:“顧哥哥,你總是替別人說話,這次又不打算站我這邊了。”

顧希言笑了:“縱然我心裏向着你,可是也不能不講道理啊。”

十五年的光陰倏忽而過,這一次,他篤定說要站在自己這邊。沈瓊英心中湧上一股難言的滋味:“顧哥哥,其實……”

顧希言打斷她的話,淡淡一笑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聖人制法原是為了懲惡揚善,王道莫外乎人情。像張侍郎這樣怙惡不悛之人,有這樣的結局也是咎由自取。你放心,在不違反律法的情況下,我定會還葉掌櫃一個公道。”

沈瓊英默默凝視顧希言片刻,最終露出笑容道:“顧哥哥,我信你,一切拜托了。”

沈瓊英告辭後走出思補堂,卻見顧希言匆匆追過來,遞給她一件竹葉梅花紋暗花紗大氅:“外面冷,你穿上吧。”

沈瓊英輕輕搖了搖頭:“怎好要你的東西,我不冷。”

顧希言默默凝視她,手并不收回去,沉聲道:“聽話,這是我能立即為你做的事。”

沈瓊英愣了一下,方接過那件大氅披在身上。它似乎還帶顧希言的體溫,隐隐散發出松柏的香氣,令人心生溫暖與依戀。她的身子一顫,臉微微有些發燒,低聲道:“謝謝你。”

不想讓顧希言發覺自己的異樣,沈瓊英匆匆轉身離去。

顧希言立在堂前,默默注視了沈瓊英很久,寬大的大氅越發襯得她身形越發纖瘦,冬日的風很大,吹得她衣袂紛飛。

韓沐的到來打斷了顧希言的思緒,他的聲音有些激動:“伯約,我有好消息了。”

顧希言這才發現韓沐身邊還跟着一個人,是應天府衙慣用的仵作汪敏,不由沉聲道:“我們進去談。”

三人回到思補堂,韓沐坐下來顧不上說話,先給自己猛灌了一盞茶水,又稍稍平複了喘息,這才道:“這半天可累死我了,早飯也沒顧上吃,水也沒顧上喝一口。我一早去了明月茶坊問了葉掌櫃的貼身丫鬟翠柳,又和老汪一起驗看了那個盛了曼陀羅花汁的小瓷瓶。事情果然沒那麽簡單。”

顧希言眉頭微皺:“你這話不得要領,這瓷瓶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韓沐看了一旁的汪敏一眼,道:“還是你來說吧。”

盡管以前見過幾次面,但面對顧希言,汪敏還是有些緊張,他斟酌片刻方道:“顧府丞。這個瓷瓶其實封得并不嚴,您仔細看這瓶蓋處,還有微小的縫隙。”

顧希言接過那瓷瓶一看,果然瓶蓋處有肉眼可見的微隙,不由問道:“如果有縫隙,會影響藥物的毒性嗎?”

“正是如此。”汪敏篤定道:“曼陀羅花汁有劇毒,可也極易揮發,若儲存不當,毒性便會減少。”

韓沐在一旁補充道:“我今日細細問過翠柳,張侍郎去明月茶坊還接觸過什麽人,她期期艾艾說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不過無心插柳柳成蔭,她無意間透漏,葉掌櫃有一陣子身體不大好,頭痛、嗜睡、心悸。我當時想,這不正是聞到曼陀羅花汁産生的副作用嗎?便又回到府衙找江推官要了那個證物瓷瓶,仔細一看就發現了不妥,後來找老汪一問,果然他說曼陀羅花汁若存儲不當極易揮發。看來葉掌櫃是百密一疏,沒有發現瓷瓶封閉不嚴,想要毒害張侍郎,卻間接損傷了自己的身體。”

顧希言此時心下已是了然:“是了,據葉蕪供認,那瓷瓶是放在她常住的那間靜室床榻旁的櫃子裏的,想是氣味有所揮發,所以她那段日子才會出現輕微中毒的症狀。但因為聞到的劑量畢竟微小,所以身體才沒出現大的問題。不過……”

顧希言眉頭微皺:“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斷定張侍郎之死與葉掌櫃毫不相幹。因為曼陀羅花汁揮發後即使毒性大大減弱,也是相當有害的。”

汪敏沉吟片刻道:“顧府丞,小的從事仵作一行亦有多年了。這小小一瓶曼陀羅花汁毒性已經大減,喝到張侍郎嘴裏的又只有半瓶,還是分散到兩個月的時間,每次用的劑量都很少,若是身體健康的中年男子,當不會在一個月內便因此暴亡。這一點,小的有九成的把握。

顧希言修長的指節扣向書案,半響方道:“我知道了。只是這證據還是有些單薄,事不遲疑,我們趕緊再去分頭找找別的線索,務必要将此事做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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