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石灰+死因
夙公堂內, 應天府尹李公弼對着顧希言和韓沐大發脾氣。
“張侍郎這案子已經拖了一個月了,如今真兇已明,我是真不明白,你們為何拖到現在還不上報按察司?”
面對李公弼的怒火, 顧、韓二人倒是很沉着, 顧希言與韓沐對視一眼, 沉聲道:“府尹, 此案尚有諸多疑點, 事關人命, 下官不敢草率上報。”
李公弼哼了一聲:“葉蕪都親口供認了, 還有什麽疑點?”
顧希言看了韓沐一眼, 韓沐向李公弼說明了自己調查的始末,提醒道:“由此可見,瓷瓶中的曼陀羅花汁毒性已經揮發了大部分, 葉掌櫃并不是真正的兇手。”
李公弼甚感頭大:“即使揮發了一部分, 還是有毒性的。你們怎麽就能斷定張侍郎不是葉蕪殺的?那麽你們說,兇手究竟是誰?”
顧希言沉聲道:“尚無定論,還需進一步查證。”
李公弼怒極反笑:“顧府丞, 這就是你給本官的答複嗎?距離張侍郎去世已經一個月了, 兇手還未查明, 當初吏部舉薦你來應天府任職,說你在地方素有政聲,我還以為你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如今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啊。這麽一樁小小的命案,你就束手無策了。”
顧希言無視李公弼的怒火,亦冷聲道:“府尹, 下官認為,此案牽涉甚廣,絕不是一樁小小的命案。”
李公弼愣了一下,忽覺得一陣焦躁:“顧府丞,你也在官場沉浮多年,應該知道張侍郎的案子怎樣處理是對大家都有益的。本官提醒你一句,葉蕪如今已經認罪,你只需順水推舟,旁人絕不會挑出什麽錯的。”
“府尹。”顧希言眼風冷冷地掃過李公弼:“人命至重,豈能草率論罪?下官不願這麽做,亦不敢這麽做,須知暗室欺心,神目如電。”
面對顧希言冷厲的眼風,李公弼內心一顫,在氣勢上矮了下來,卻也不甘示弱,厲聲喝道:“放肆,這就是你和上峰說話的态度?官場有官場的規矩,不要以為有李閣老給你撐腰,便可以為所欲為。”
“下官并不敢。”顧希言嘴上雖這麽說,行動上卻一點也不示弱,他上前靠近李公弼,低聲道:“昨日方夫人來找下官了,你猜她說了什麽?”
李公弼愣了一下,冷聲問:“方夫人與本案又有什麽幹系?”
顧希言向一旁的韓沐使了個眼色,韓沐內心好笑,輕咳一聲道:“方夫人告訴我們,她并不認為葉掌櫃是兇手,殺害她夫君的恐怕另有其人。”
“方夫人不過一內宅婦人,她的話如何能作準?”李公弼冷聲道:“如論如何,這案子決不能再拖了,否則刑部、按察司問罪下來,這責任你們誰承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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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希言随即道:“府尹,除惡務盡,這是李閣老的指示,若刑部、按察司問罪下來,下官願一力承擔責任,一切無府尹無關。”
“好,好。”李公弼狠狠瞪了顧希言一眼:“你最好記住自己說的話。本官現在就具本上奏按察司,若有一點差漏,本官絕不會替你擔責。”
李公弼暴怒離去後,韓沐倒是有點替顧希言擔心:“伯約,你剛才在府尹面前信誓旦旦要對張侍郎一案負全責,可如今兇手一點影子都沒有,你真的有把握嗎?”
顧希言毫不介意一笑:“昨天我去案發現場又仔細調查了一遍,有了初步的推測。只是關鍵證人不在,還不好早下結論,今日你再陪我去一遭。”
二人來到三山街附近張侍郎倒地身亡的那條巷子,顧希言看到那所宅院的後門依舊放了兩口水缸,裏面盛滿了水。他略一沉吟,便上前去扣門。
沒過多久,一名老仆模樣的人走了出來,見顧希言和韓沐是官身打扮,倒也不敢怠慢,忙行了禮問:“兩位老爺,家主前兩日去揚州販茶去了,只留下小的在這裏看家,可是有什麽話讓小的代傳?”
顧希言笑了笑:“我就是來找你的,這段時間你一直住在這宅子裏嗎?”
那位老仆愣了愣方道:“是,除了前兩日去鄉下收租,這兩個月小的一直住在這裏。”
這就是了,顧希言随即道:“我們是應天府的衙役,今日來是有話問你,你可還記得張侍郎就是一個月前在這座宅子的後門旁倒地身亡的?”
老仆臉色一變,連連拱手道:“是這樣的,可這與小的毫不相幹啊,小的也是第二天外面鬧起來才知道的。二位老爺,這一個月小的被官府的人叫去問了好幾回話,小的已經知無不言了,斷斷不敢有所欺瞞啊。”
顧希言安慰道:“你且不要慌,我也不是要質疑你什麽。你可還記得,張侍郎去世那一晚,這後門口的水缸裏有水沒有?”
老仆實在沒想到顧希言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愣了一下方道:“并沒有水。”
“那麽今天水缸內怎麽又有水了呢?”
老仆苦着臉解釋道:“後門放這兩口水缸原是為了防火,自然是得經常有水的。但小的也不知道為何張侍郎去世那晚,水缸裏的水被倒掉了,或許是有人惡作劇吧。小的第二天晚上便又給水缸加滿水了。”
韓沐在一旁丈二摸不到頭腦,見顧希言只是低頭沉吟,忍不住插話問道:“伯約,你一直盯着這兩口水缸做什麽,這可與張侍郎的去世有關系?”
那名老仆也好奇地望向顧希言。
顧希言且不回答韓沐,沉聲問那老仆:“你第二天晚上給水缸倒滿水的時候,可發現這水缸有什麽異常?”
老仆十分納悶,凝神想了一會兒道:“也沒有什麽異常呀。哦,對了,其中一口水缸底部有渣滓,氣味有些嗆人,小的仔細沖洗過一遍,氣味才散掉。”
這就是了。顧希言随即來到宅院旁邊的那口水井前,問那老仆:“你們日常用水都取自這口井嗎?”
“正是。”老仆道:“這口井水質很好,我們吃飯、洗漱都離不開它。您看,這水多清啊。”
顧希言眼睛一亮,。轉頭對韓沐道:“季安,找人去淘井。”
“啊?”韓沐依舊納悶:“這井有什麽問題嗎?又沒有人或牲口跳井,為什麽要淘它。”
顧希言來不及向韓沐解釋,提高了聲音道:“快去!”
韓沐深知顧希言的性子,知道他這麽做必定有緣故,連忙找人去了。
沒一會兒功夫,韓沐便找來幾名壯漢,拿了幾個水桶,花了一個時辰把井裏的水全都淘出了來,其中一人喊道:“老爺,井底只剩下稀泥了,還用淘嗎?”
“你們先出來。”
顧希言等一衆壯漢出了井,竟只身跳了下去。
韓沐大驚:“伯約,你小心一點啊。”
不多時功夫,韓沐聽見顧希言在底下喊:“找到了,教人把我拉上來。”
幾名壯漢七手八腳把顧希言拉上來,他的靴子上沾滿了污泥,手也髒了,卻渾然不介意,露出笑容道:“這就真的能證明,張侍郎之死與葉掌櫃無關了。”
韓沐越發好奇:“伯約的話我不明白,如何能證明?”
顧希言将手中的帕子遞給他,笑道:“你看這裏面是什麽。”
“是井底的泥呀,這也沒什麽稀奇的。等等這白色粉末是什麽?”
韓沐取了一點粉末聞了聞,疑惑道:“這是石灰的氣味吧?或許是這井水不幹淨,所以要加入石灰消毒?”
那名老仆插話道:“不可能啊,這井水一直都很幹淨,用不着加入石灰消毒。這一點我能肯定。”
顧希言了然一笑:“好了,如今張侍郎的死因,已經基本明白了。眼下我還需要一項最直接的證據。”
“是什麽?”韓沐随即問。
顧希言深吸一口氣,似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我要申請重新驗屍,讓仵作打開張侍郎的頭骨細細查驗。好在張侍郎未出五七,尚未下葬,我們動作一定要快。”
韓沐忍不住倒吸一口氣:“伯約,你可得想清楚了。辱屍是重罪,張侍郎又是朝廷命官,你做主打開他的頭骨,此事實在駭人聽聞,若查驗後一無所獲,屆時你丢了烏紗帽還是小事,若別有用心之人上本控告你公報私仇,說不定連性命都要賠上啊。”
顧希言沉默片刻,決然道:“季安,事已至此,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張侍郎的死因已經呼之欲出,難道你願意功虧一篑?葉掌櫃的事很快便有轉機,難道你願意棄之不顧?縱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闖一闖。”
韓沐心裏天人交戰了一會兒,終是一拍大腿道:“好,做事情半途而廢不是我的風格,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去闖刀山火海,我陪着也就是了。”
顧希言要重新驗屍的消息很快傳開,一石激起千層浪。
應天府尹李公弼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顧府丞,我看你是瘋了,張侍郎是朝廷命官,侮辱他的屍體是什麽罪名,你應該清楚吧。若此次驗屍一無所獲,本官第一個要上本彈劾你。”
顧希言多李公弼的威脅恍若未聞,沉聲道:“下官熟知刑律,若殘毀他人死屍,及棄屍水中者,各仗一百,流三千裏。若此次驗屍查不明張侍郎的死因,下官願按律受罰,絕無半點返回。”
“好。”李公弼早就看顧希言不順眼了,這次倒是拉他下馬的好機會,不由提高了聲音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事先提醒過你了,你自己要作死,我便不攔你。”
第二天午後,張侍郎的宅院附近異常熱鬧,圍了一群看熱鬧的閑人,沈瓊英買菜是恰巧路過,好奇問道:“張侍郎是要出殡嗎?怎麽圍了這麽多人?”
一名看熱鬧的中年婦女看上去很興奮,低聲告訴沈瓊英道:“張侍郎明天才出殡,這是官府的人來了,說是要重新驗屍呢。”
“驗屍?”沈瓊英十分困惑:“張侍郎的屍體不是早就驗過了嗎?”
“娘子有所不知。”中年婦女越發壓低了聲音:“這次是要打開張侍郎的頭骨仔細檢驗呢。阿彌陀佛,這可是亵渎亡靈,顧府丞這麽做,也不怕遭報應。這件事金陵城已經傳遍了,實在是稀罕,所以我也跟着來湊湊熱鬧。”
沈瓊英頭登時嗡的一聲,那中年婦人後來又說了什麽,她都聽不見了,也不顧得買菜,只呆呆地立在那裏。
停放張侍郎屍體的靈堂外臨時搬來了案桌、凳子,他的屍體已經從棺椁中擡出,仵作汪敏在一旁擺了一個香爐,裏面點燃了香。又将自己的嘴臉用白紗巾包裹嚴實,帶上一副白紗手套。
這時衙役遞上了浸過熱水的毛巾,汪敏接過來輕輕擦拭過屍體,方開始細細檢驗。
此時張侍郎的妻子方氏,李公弼都彎下身來,屏聲靜氣注視着汪敏的動作,韓沐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唯有顧希言還是那麽直直地站着,并沒有低下頭,岩岩如孤松獨立。
汪敏對了屍體的後腦勺細細看了一會兒,将銀針探了進去,一無所獲。又用銀匙撬開了張侍郎的嘴,仔細查看了腐爛的皮骨,眉頭緊皺,對着顧希言搖了搖頭。
汪敏艱難地開口道:“禀告老爺,小的并沒有發現您說的那樣東西。”
李公弼冷笑了幾聲,正待諷刺顧希言幾句,卻見方夫人面色通紅,上前一把抓住顧希言道:“你這狗官,我原是相信你能為老爺伸冤,才頂着族親。的壓力同意你打開老爺的頭骨,沒想到你什麽也查不來。可憐老爺已經身故,還要受此侮辱,你讓我日後有何面目去見老爺,又有何面目再面對族親?”
韓沐連連跌足:“完了完了,伯約,你精明一世,怎麽關鍵時候犯了糊塗啊。”
這時張侍郎府外也很熱鬧。因為府內有線人,一些看熱鬧的百姓已是提前知道了消息,紛紛傳道:“沒想到這次顧府丞竟然栽了大跟頭,重新驗屍還是一無所獲。你們說,他會不會被馬上問罪?”
沈瓊英只覺得腳下一軟,若不是一旁的春蘭扶着,幾乎要跌倒在地。
張侍郎靈堂內,李公弼冷笑道:“顧府丞,這就是你重新驗屍得到的結果,你還有什麽話說?”
顧希言看上去并不慌張,沉聲道:“府尹,能否讓我親手檢驗?”
李公弼冷聲問道:“怎麽,顧府丞還要做困獸鬥?”
韓沐細細觀察顧希言的神色,似是又發現了轉機,忙道:“就讓伯約再驗一下吧,橫豎已經驚師動衆了,也不怕最後這一折騰。”
李公弼冷哼一聲:“若再驗不出結果,顧府丞可要心甘情願接受懲罰。”
顧希言且不理會李公弼,接過韓沐遞來的白紗掩住口鼻,重新細細看過了屍體的面部,又取出一細長狹小的銀匙伸入死者的鼻孔,用力向內探了兩下,小心将銀匙取出,那銀匙上白色粉末赫然可見,方夫人離得近首先發現,驚奇地問道:“這……這是什麽”
顧希言篤定道:“是石灰,便是它導致張侍郎身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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