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灌湯包子+核桃腰+烏魚蛋湯……
此言一出, 衆人皆驚。韓沐臉上頓時露出笑容。而李公弼一臉不可置信:“你又胡說,石灰怎麽可能導致張侍郎死亡?”
顧希言輕輕一笑,反問李公弼:“府尹竟然沒聽說過石灰罨死法嗎?”
李公弼一時愣在那裏。
趁李公弼發愣的功夫,顧希言沉聲解釋道:“石灰罨死法是最不易露痕跡的殺人法, 《洗冤錄》不曾記載, 便是有經驗的仵作也大多不知。其方法先以缸、桶貯水, 放入石灰攪拌, 然後将被殺者頭部按入水中, 不到半炷香時間便可死亡。将屍體用清水洗淨, 看上去僅臉色白中透黃, 與尋常病死無異。”
方夫人忙道:“顧府丞, 你的意思是說老爺便是死于石灰罨死法?”
“正是。”顧希言篤定道:“張侍郎屍體白中透黃,正與此法相符,此是其一;在他的頭骨內也發現了石灰, 此是其二。”
“那麽其三呢?”李公弼随即問道。
顧希言掃了李公弼一眼, 冷笑道:“這其三嘛,張侍郎屍體發現現場附近有一口水井,我在井底也發現了生石灰。還發現了兇手作案用的水缸。事到如今, 張侍郎的死因府尹應該清楚了吧。”
李公弼徹底無話, 面色灰敗。
張侍郎府外, 春蘭勸一直等待的沈瓊英:“姐姐不必太過擔心。顧府丞一直沒從張府出來,說明驗屍還沒結束,事情還會有轉機的。”
沈瓊英沉默片刻道:“你說的沒錯,顧哥哥自小謹慎,沒找到萬全之策,他是不會這麽冒險的。”
話雖這樣說,沈瓊英卻一直用腳尖輕輕劃地, 這是她緊張時不自覺的做法。
不知過了多久,卻見周圍看熱鬧的人又開始激動起來,紛紛議論道:“張侍郎的死因查明了,是死于石灰之毒,顧府丞親自在張侍郎的頭骨裏找到了石灰,這殺人方法也真夠匪夷所思的。顧府丞真厲害,這都能查出來。”
沈瓊英此時提着的一顆心終于落地,突然放松下來,才發現自己站的久腿都麻了,春蘭也露出笑容道:“姐姐說的果然沒錯,顧府丞不會打無準備之仗的。”
說話之間,應天府衆人已是走出了張府大門,李公弼悻悻的不發一言,與之形成強烈對此的是韓沐,笑得燦爛極了,唯有顧希言面色還是如常。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自覺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紛紛指着顧希言小聲議論:“沒想到顧府丞這麽年輕,辦案就這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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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沒聽說嘛?顧府丞十九歲便高中探花了,不光會查案,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呢。”
對于衆人的議論,顧希言恍若未聞,低聲向一旁地韓沐說了句話,徑直向沈瓊英走過去。
顧希言示意春蘭在一旁稍等,一把拉起沈瓊英的手,将她領入旁邊一處冷僻的巷子,沉聲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沈瓊英輕輕把手掙開,臉一紅道:“沒什麽,我只是買菜正好路過,聽說了你的事兒,出于好奇就等了等。”
顧希言沉默片刻問:“你不放心我?”
沈瓊英臉越發紅了,嘴硬道:“你自小便是有主意的,不會将自己置于險地,我有什麽不放心。”
顧希言凝視沈瓊英片刻,忽問道:“你冷不冷”
沈瓊英連忙否認:“都過了六九了,怎麽會冷?”
顧希言不由分說将自己手爐塞給她:“手這麽涼,怎麽會不冷。”
沈瓊英愣了一下,見顧希言的意思很堅決,只好将手爐接過來,她覺得這情形有些尴尬,低聲道:“顧哥哥,春蘭還等着我呢,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顧希言叫住她沉聲道:“旁人都覺得我是謹慎穩妥的人,殊不知我有時也會沖動。”
沈瓊英內心一動,停下腳步望向他。
顧希言自失一笑道:“世人皆謂我處事周全,算無遺策,可這并不代表我總是這樣。一件事只要我覺得值得,不管成敗與否,我都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就比如今天重新驗屍,我并沒有十成的把握,我可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
沈瓊英看了他一眼,悵然一笑道:“我知道,顧哥哥和我一樣是執着的人。認定一件事情,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的。這對于我們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沈瓊英見顧希言愣愣的,沉聲道:“時間不早了,我真要走了。”
顧希言望着沈瓊英的背影陷入沉思。
當天晚上,顧希言和韓沐來到位于三山街的玉華樓,在二樓找了個僻靜閣子坐下。跑堂笑問道:“二位客官想吃點什麽?小店南北肴馔應有盡有。”
跑堂倒也不是說大話,玉華樓亦是金陵八大樓之一,飲馔精細遠近聞名,特別是薄皮大餡的灌湯包子堪稱一絕。但不會吃的人會鬧笑話,因為包子裏的汁水特別多,若心急一口咬下去,一胞油湯會燙壞舌頭,而且湯汁也會濺得到處都是。
顧希言也算這裏的老主顧了,也不用看菜牌,随意道:“便是兩屜灌湯包子,核桃腰和烏魚蛋湯吧,包子和菜一起上,要快一些,我們趕時間。”
“好咧。”跑堂笑着答應:“顧老爺不用費心,腰子小的會特地叮囑廚子炸嫩一點,烏魚蛋湯會多放胡椒,要不怎麽說是老主顧呢。”
灌湯包子很快便上了桌。蒸熟的包子雪白晶瑩,皮子很薄接近透明,依稀可以看到裏面流動的湯汁,上面的褶皺小巧勻稱,仿佛一朵朵怒放的菊花。
顧希言很熟練地用手指捏起包子,先蘸醋,再咬破一點皮,慢慢将裏面的湯汁吸幹,湯清而不膩,稠而不油,當真鮮美無比。接着再吃裏面的餡料,廚子在裏面加了不少蝦仁,豬肉的醇美與蝦的鮮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極為香醇的口感,讓了一連吃好幾個都不會膩。
韓沐本來對飲食一道極為用心,自是不會不知道灌湯包子的美味,只是他今天志不在此,面對珍馐亦淺嘗辄止。催促顧希言道:“伯約,我已經請你來玉華樓吃飯了,現在你能告訴我了吧?石灰罨死法這麽隐蔽,你究竟是怎麽發現的?”
“你還記不記得張侍郎死後第二天,我們去現場調查,當時李豐年的證詞?”
“就是那個最早發現張侍郎屍體的人嗎?”韓沐皺眉:“他的證詞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啊?”
顧希言無奈:“查案最重要的就是這些細節。李豐年當時說,他發現張侍郎屍體着玄色直裰,上襟有一大片水跡。”
“确實有這話。”韓沐思索片刻道:“不過,張侍郎不是當晚去醉仙樓喝酒了嗎?也許是酒痕啊。”
“并非如此。我當時特地問過英英,那天張侍郎在醉仙樓用過晚餐,身上确實濺了不少酒水,可張侍郎此人極修邊幅,離開時又換了一套新的衣裳,是絕對沒有酒痕的。”
“我明白了。”韓沐恍然:“張侍郎從醉仙樓離開後,就一直被兇手尾随,行至三山街那所宅院附近,兇手便突然抱住張侍郎,将其頭部按入盛有石灰的水缸中,最終導致他死亡。張侍郎在掙紮過程中,玄色直裰上襟濺了大片水跡,這便于李豐年的證詞對上了。是不是這樣?”
顧希言淡淡道:“還算孺子可教。”
顧希言輕易不稱贊人,能得到他的肯定,韓沐便有些得意:“那我就繼續猜一猜。事後兇手為了掩蓋自己殺人的證據,便将這兩口水缸裏的水連帶石灰渣一起倒入一旁的水井中。可由于時間太緊迫怕路過的人發現,所以沒有将殺人的那口水缸仔細清洗,最終被你發現了玄機。對不對?”
顧希言笑了:“你只猜對了一半。張侍郎去世後一天,我們去現場調查的時候,我其實并沒有發現那口水缸的玄機。是前兩天我查閱金陵這幾年命案的卷宗,裏面提及石灰罨死法,說用此法殺人屍體臉色黃白,我猛然想到仵作最開始驗屍時,也說張侍郎屍體面色白中透黃,再衣裳上的水跡,這就正好對上了。”
“這時我這才留意到張侍郎死亡現場的那口水缸,除了一開始我們去調查那天沒水,這幾天都是裝滿水的。于是兇手的殺人方法就很明顯了,他八成是利用那口水缸殺害了張侍郎,然後為了毀滅證據,随即将缸裏的水連同石灰一起倒掉。今天一早帶你來現場,便是來尋找被兇手刻意抹去的證據的。”
說到這裏,顧希言覺得口幹,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篤定道:“不過這證據還是不夠直觀。所以我又申請重新驗屍,終于在張侍郎的頭骨中也發現了石灰,這樣一來,張侍郎死因便昭然若揭了。”
韓沐不由贊道:“伯約真是算無遺漏啊,怪不得世人皆稱你是辦案天才,仿佛有神鬼庇佑。”
顧希言淡淡道:“神鬼之說原屬無稽,我也不是什麽天才,也會出現疏漏,否則也不會一開始沒有發現那口水缸的玄機。只是你記住一句話:但凡兇手害人,無論心機有多深沉,手段有多隐蔽,總是能留下蛛絲馬跡的,只要多查多看,比一般人在細節處多用心,便能夠發現其中的蹊跷。”
韓沐此時倒真心佩服顧希言了,拱手道:“受教受教,果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在想,這個兇手也真夠狡猾的,他一定事先謀劃了很久,所以才對張侍郎的行動了如指掌。你看,他知道張侍郎當晚會去醉仙樓用餐,還知道張侍郎離開醉仙樓時身邊并無下人跟随,且會步行回家,這才能提前布置好犯罪現場,才能掐着時間在張侍郎回府的必經之路上等待,最後将他一擊致命。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伯約你說兇手究竟是什麽人?會不會有內線?”
顧希言沉默了,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眉頭緊皺。
正在這時,店小二将核桃腰和烏魚蛋湯也端了上來,韓沐心事已解,便開始大快朵頤。
玉華樓的廚子是福建人,最擅長做腰花,核桃腰裏并沒有核桃,而是将豬腰剔除筋膜,片成薄厚适中的片,然後在上面縱橫劃紋,下鍋炸制而成。
這道菜極講究火候,油要做到熱而不沸,待到腰花顏色變黃當即要撈出。遲一分則過火,口感幹硬,早一分則不熟,腰子還帶着血絲,口感腥燥。
韓沐夾了一塊腰子,蘸了花椒鹽送入口中,口感不軟也不硬,咀嚼起來好像核桃一樣脆嫩,還帶着絲絲鮮爽,怪不得叫核桃腰呢。他一連吃了好幾塊,只覺得滿口都是內髒的濃香,卻一點也沒有內髒慣有的腥氣,不由贊道:“玉華樓的腰子就是做得好。”又催促一直發愣的顧希言:“伯約,你也嘗嘗呀。”
顧希言此時也回過神來,不再繼續想案情,核桃腰不愧是玉華樓的招牌菜,不同于焖腰花的軟爛,口感特別爽脆,配上提味的花椒鹽,下酒最适宜。可惜現在是白天還有公務,若是在晚上,他肯定要加一壺金華酒。
不大一會兒功夫,二人邊将兩屜灌湯包、一盤核桃腰一掃而空,又将目光投向了手邊那盅烏魚蛋湯。
烏魚蛋屬于海八珍,在國朝一向是貢品,身價頗昂。它是用金烏賊的卵腺加工而成,其色乳白,狀若花瓣,薄如紙片。用烏魚蛋制羹,關鍵要用雞骨、豬骨熬成清澈的高湯。然後将烏魚蛋發好,洗淨放入湯中煮熟,稍微勾一點芡,臨出鍋時撒上少許芫荽、胡椒粉,加少許醋,便可以了。
烏魚蛋湯入口酸酸辣辣,腥氣全無;烏魚蛋吃起來脆而爽滑,還帶着海味特有的鮮,飽饫甘肥後,喝一口酸爽解膩的烏魚蛋湯,別提有多舒服了。因為只有一小盅,所以二人很快便一飲而盡。
這時韓沐問道:“如今張侍郎死因已明,葉掌櫃應該可以減刑了吧?”
顧希言沉吟道:“但葉掌櫃畢竟有殺人企圖,按律當以謀殺未遂論處,杖一百,流三千裏。”
“啊。”韓沐懊悔自己刑律不熟,此時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好不容易證明張侍郎不是葉掌櫃害的,她還要受此重刑嘛?那我們這些天豈不是白折騰了?”
“你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顧希言沉聲道:“事有經,亦有權,葉掌櫃一案相當特殊,人畢竟不是她害死的,若能證明張侍郎曾經向她施暴,我會上書按察司和刑部,請求寬大處理。”
韓沐還是不放心:“那麽,伯約預測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呢?葉掌櫃最終會不會被杖責流放?”
顧希言将韓沐的急迫看在眼中,輕咳一聲道:“不會,本朝自□□皇帝起,便極看重官員操守,朝廷命官仗勢欺人按律當重罰。據我辦案多年的經驗,張侍郎身敗名裂是一定的,至于葉掌櫃,只要我努力争取,最後應該可以罰銀贖罪。”
韓沐此時一顆心才算落到實處,忙道:“即是如此,我現在就去找葉掌櫃,讓她出面控告張侍郎罪行。”說完便欲離去。
“慢着。”顧希言又好氣又好笑:“季安,你這毛手毛腳的性子究竟什麽時候可以改改?向來□□取證都很難,況且又時過境遷,且不說葉掌櫃是女子不方便控告,縱使葉掌櫃肯不顧臉面出首張侍郎,我們也要想個穩妥的法子。”
韓沐已經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扶額道:“我一時情急,伯約快告訴我,有什麽妥當的法子?”
顧希言修長的指節叩向書案,沉吟片刻方道:“孤證不立,光是葉掌櫃出面,恐怕還缺乏說服力,我們眼下需要找到受張侍郎侵犯的其他女子,讓她們也站出來控告張侍郎,此事才能有十成的把握。”
“是了。”韓沐看向顧希言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感佩:“還是伯約想得周全,這樣的确更穩妥。”
“這樣吧。”顧希言最後拍板:“我和英英說一下,讓她去勸說葉掌櫃。英英是女子,又是葉掌櫃的至交,她出面更适合一些。你這兩天抓緊找其他的受害人。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分頭去做吧。”
第二天一早,沈瓊英便來到應天府大牢去找葉蕪,向她備述張侍郎一案詳情,又仔細分析了她當前的處境,放緩了聲音勸道:“為今之計,只有葉姐姐親自出面,向官府控告張侍郎的禽獸之行,顧府丞才能争取給姐姐減刑。”
葉蕪此時面色悲喜交加,始終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