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祖宗明末清初落到咱池家……”

“……完美錯開天災人禍,穩中有升到今天,到漁寶兒——”

“你九個月從樓梯上摔下去,四歲發高燒,八歲出車禍昏迷……十四歲煤氣中毒……都是老祖宗護着你……”

“四百多年了……”

“……”

吵死了。

池漁伸手去床頭櫃找耳塞,摸到凹凸不平的樹幹,才恍惚想起自己是在老宅的大樹下。

打擾她睡回籠覺的不是別人,是她老爸池億城。

從一句“我夢見咱老祖宗不行了”到确認老祖宗仙逝,池億城嚎足了三個小時,停不下來頌揚老祖宗蓋世功德的贊歌。

池漁嘆了口氣,“我已經找人來幫忙了,老宅荒郊野外的,再快快不到哪兒去,你過會兒再打。”

“……漁寶兒別挂嘛。”池億城聲音拖出顫巍巍的哭腔,“不把老祖宗安頓好了你老爹睡不着覺哇。”

池漁面無表情打開後置攝像頭,捏着手機送到前方波光粼粼的池面,意思不言而喻:再哔哔手機扔水裏。

還覺得池億城腦殼裏水汪汪的認不清形勢,池漁往前傾身,對着麥克風不鹹不淡道:“老馬,國際漫游一分鐘十二塊九毛九,你一通電話花掉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我沒關系,但是你還有108個私生子要養。懂?”

池億城低着頭四舍五入算了會兒,“嚯”地抽口冷氣,“那,半小時後我再打,記得接我電話,好不好?”

池漁哼出個模棱兩可的單音,臨關視頻前瞟一眼屏幕。

……她爹長得可真像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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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億城圓眼長鼻闊嘴,綽號老種馬,池漁心情不爽就叫他老馬。

此人年近耄耋,大兒子跟他滿打滿算只差14歲。108個私生子是估算,實際數目只多不少。

每年年夜飯,別家一兩個包廂,頂天一個宴會廳,池家得包一幢樓,放眼望去,老老少少都是兄弟姐妹,齊聲喊爸爸的場面特別壯觀。

池家往上數六代單傳,到池億城這兒廣撒種子多收糧,池億城恬不知恥說都是老祖宗的功勞。

老祖宗——就是她趴着的這只巨鼈。

直徑超兩米的巨鼈,籃球大的腦袋早就被太陽曬蔫巴了,軟塌塌吊在鼈殼上。

沒被太陽照的地方透着絲絲涼意,适合抱着當涼枕。

池漁坐直了點,姿勢從趴着換倚靠巨鼈,踢了顆小石子給旁邊打傘的紅毛:“喂,人什麽時候來?”

紅毛踮腳往山坡方向看,“快了。”

池漁不信他。

看時間,距紅毛打電話叫人不到三刻鐘。

老宅所在的天池山離海城市區兩個半小時車程,下車還要爬半小時山路。

夠她再睡個午覺。

池漁懶洋洋地又趴回去,在老祖宗背上剛醞釀出點睡意,紅毛咳了聲,“來了。”

遠處山坡上确有一道晃悠悠的身影。

“這麽快?”池漁略感詫異。

紅毛說:“附近工地上的。”想起來什麽,補充,“叫陶吾。”

池漁冷淡地“哦”了聲,心說一個搬運工叫什麽關我鳥事。

等下,天池山區還開新項目了?

來一路上都在睡,興許有,她沒看到,池漁一想,也不在意了,眯眼看走近的那人。

瘦瘦高高的一長條,走路褲管衣袖随風飄,大熱天戴一頂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只露着微翹的唇和尖下巴。

池漁皺皺眉,她不想以貌取人,但是這小身板來幹嘛?

紅毛一直觀察她的反應,見她滿臉懷疑,連忙說:“陶吾很能幹。”

池漁嗤笑:“能幹?能當杠杆?”

“人家都管陶吾叫搬磚俠呢。”紅毛不無驕傲,“小池總給個機會讓她試試嘛。”

抖掉雞皮疙瘩的功夫,人已到了面前,紅毛彎下腰,手掌在鼈祖宗僵直的腳上拍拍,生怕池漁趕人走,“快點兒,就它。”

陶吾點點頭,整了整帽子,人卻站着不動。

紅毛額角滑下一顆汗珠,小聲喊:“陶吾,就這個。”

池漁不滿:“什麽這個那個,這是我家老祖宗。”

陶吾偏了下頭,望向池漁:“挪個地。”

她眼睛眸色很淺,帽檐打下的陰影裏也能看到兩抹澄黃。

黃色太純粹,因此隐約看得出瞳孔并不是正圓。

像貓。

或者貓科動物。

池漁的目光被這雙異于常人的眼睛吸引,沒聽清陶吾說什麽,餘光卻分明看到她喉間微微滾動。

一個不加掩飾的吞咽動作。

紅毛比誰都急:“小池總,您讓讓?”

池漁才發現自己半身還倚在老祖宗身上,一面騰地方一面絮絮叨叨:“搬的時候慢點兒,砸着你自己不要緊,別磕壞老祖宗。”

紅毛忙說:“不會的不會的。”

池漁老覺得哪裏怪怪的,一時說不上來,只好端起架子冷眼看搬運工怎麽把三百斤的巨鼈搬起來。

陶吾繞着老祖宗轉了半圈,找到好着力的凹陷,随手一提。一米來寬兩米多長的巨鼈仿佛一柄大傘,被陶吾豎起來放在右肩。

紅毛興奮地啪啪鼓掌:“怎麽樣小池總,不錯吧?”

池漁斜他。

且不論生扛三百斤的巨鼈何等力拔山兮,這紅毛到底是不是老宅管家?

天池山區是池家私人領地,除登記在家譜的子嗣,也就知根知底的管家能進。

這紅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腦門擡頭紋,少說四十來歲,卻頂着朝氣蓬勃的齊肩紅發。

池漁一方面覺得他面熟,一方面紅毛打着遮陽傘,規規矩矩一聲不吭送她到老祖宗栖息的池塘邊,她便先入為主當老宅管家。

确認老祖宗了無生機,池億城說得趁早把老祖宗搬山頂埋了,這樣老祖宗好轉世。

老宅到山頂垂直距離600米,無路可走,池億城還不肯派直升機來把老祖宗吊上去。

池漁直罵池億城瘋得不輕。

紅毛又冒出來解憂解難,說:“交給我,我來找人”。

池漁當時冷笑:“你找,找到一個生扛三百來斤的大力水手,我認你當爸……伯伯。”

然後紅毛叫來了姓陶名吾的搬運工。

輕輕松松扛起名為老祖宗的大山。

池漁想了想,如果紅毛一定要她履行口頭約定,叫一聲“爸”她都無所謂。

反正她不介意換個爸,就怕黃泉下的媽不樂意換丈夫。

但紅毛好像忘了這茬兒。他對搬運工出奇滿意,先行一步在前面給陶吾帶路,不時回頭加油鼓勁。

池漁跟在後面偷偷摸摸想試着擡老祖宗半條腿——沒擡起來。

她若無其事地放下手,背到身後揉了兩下。手腕一陣陣鑽心刺痛,怕是扭了。

日上中天,太陽曬得晃眼。

池漁不想爬山,奈何池億城哭天搶地非要送池家子孫送老祖宗一程。

上山頂的路和下面去老宅的石路不一樣,全是深一腳淺一腳的野草地。池漁被遍地草根絆得沒脾氣,看到前面樹蔭,她提起一口氣,跑到樹下靠着樹滑坐下去,等陶吾過來朝她揮揮手,意思是:你們先走。

搬運工腦袋有老祖宗擋着,只見腳步微微一頓,随即加快速度。

紅毛的表情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這紅毛,燈罩似的濃眉下一雙橢圓眼睛“噌”地亮了。

池漁眉頭一蹙,感覺不太好。

她目送紅毛和搬運工越過前面那道彎,接着,他們停了下來。

之所以知道停下來,是因為池漁看到老祖宗懸空的大半截往下一矮,然後不怎麽動了。

她琢磨着憑搬運工的速度,應該三兩步路就轉到山後。

池漁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老祖宗似乎是往山後縮了點。

又一點。

突然冒出來的紅毛,從天而降的搬運工——池漁愣是從自家地盤上嗅出一絲不祥的味道。

不用池億城催命鬼似的催,池漁自己也坐不住了。

眼看老祖宗的身影一點點退去,池漁拔足狂奔。

轉過彎就看到紅毛背對着她彎腰在地上找什麽。

搬運工盤腿坐着,手裏拿着一根圓柱形的東西正往嘴裏送。

老祖宗不見了。

周圍野草匍匐,橫豎不過腳踝,根本藏不了一只巨鼈。

池漁抹了把臉上的汗,掐着汗濕的掌心告訴自己千萬冷靜。

陶吾這會兒把帽子摘下來,下巴尖尖,鼻梁高挺,眼睛半眯着,睫毛長得過分,遮住了那雙讓池漁惦念的異瞳。雖然穿着灰撲撲的勞工裝,俯視角度看過去唇角沒那麽翹,還有點兒兇,但總體稱得上賞心悅目。

可池漁怎麽看怎麽別扭,搬運工扛着巨鼈爬這麽久的山,臉不紅氣不喘,姿态慵懶而放松,忒悠閑了點兒。

察覺到池漁的注視,陶吾單手撐着身後的草地,仰頭望回來。許是日光耀眼,随即擡起另一只手在額前搭起涼棚。

“嗯?”

簡單的音節被這人拖了好長一截,尾音糯糯上揚,勾得池漁心底一麻。

——太陽哦,這年頭連搬運工都凹貓系人設了。

池漁回敬一個橫眉冷對,問:“老祖宗呢?”

紅毛找了半天,從草叢拎出一只小王八,笑得一臉慈祥。

陶吾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尖尖的虎牙若隐若現。

池漁心裏一咯噔,“說話呀,老祖宗呢?被你們吃了嗎!”

紅毛:“轉世啦。”

陶吾:“嗯,吃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陶吾:很好吃,謝謝老板,老板還有嗎?

池漁:……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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