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閃電劃破夜幕,透過眼皮打下層層枝蔓縱橫的青紫色電舌,和夢中的雷聲交相呼應。

池漁清楚自己在夢裏。

因為現實中,她的四肢牢牢固定在約束椅上,解除約束需流暢劃出手勢密碼。

致幻菌第二次測試,她放棄霧化噴劑,改用水煮。

聽覺還沒完全浸入夢境,捕捉到桌上紙張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她以第三視角旁觀自己的夢。

電閃雷鳴,雨越下越大。

江女士又一次發動引擎的嘗試失敗,惱恨地砸向方向盤,但在即将落下去的瞬間收手握拳,手背鼓出青筋。她咬緊發白的嘴唇,摸摸小池漁的額頭,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

“會沒事的漁寶兒,相信媽媽。”

話是這麽說,江女士擡手抹去了左邊臉頰的淚水。

她握了握女兒滾燙的手,又說:“媽媽出去找人幫忙,一會兒就回來哦。”

臉色通紅的小池漁閉着眼睛咕哝了句什麽,破碎的話語淹沒在雷聲和車頂噼啪雨聲。

江女士笑說:“好啦,漁寶兒乖乖。”

她以最快速度下車關門。

小池漁吃力地擡起身,隔着窗戶往外看。

風雨将前面披紅雨衣的女人吹成蝙蝠形狀,她認得出那是江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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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女士頂風冒雨往前走,為了平衡,上半身彎曲佝偻。

池漁知道,當江女士的紅色背影被瓢潑大雨吞噬,夢的上半場将戛然而止。

過去十多年來都是如此。

池漁陪着發高燒的小池漁凝望江女士的背影。

江女士走了一段,忽然直起腰,在沉重的雨簾中艱難轉身。

池漁猛地一顫,胸口仿佛壓下了成噸重的石頭。她大口大口喘氣,卻無法消除梗在喉頭的窒息感。

那個夢……

跟以前不一樣了。

十多年了,夢的上半段中斷于江女士披紅雨衣走入雨幕。

但這次不同,江女士折返回來,用雨帽作擋,擦去副駕車窗上的雨水。

印在池漁眼底的新畫面是她模糊的笑臉。

江女士笑起來很美,兼具漂亮女性和母親既張揚明亮又溫柔的美。

即便是暴雨如注的可怕天氣,即便她們已經被大雨困了近十個小時。

多年不遇的臺風,偏偏被她們趕上了。

江女士臨走前說了什麽?

“漁寶兒不要怕哦,媽媽很快回來。”

身為人母,她本不該把年幼的孩子獨自留在車裏。

但那是一條人跡罕至的鄉村公路,小池漁高燒不退,臺風不休,暴雨不停,滞留原地同樣于事無補。

大約七天之後,小池漁在一間冰冷的房間等到了蓋着白布的江女士。

她拉開不祥的白色床單,森冷光線把江女士照得比布更白,唯一的色彩屬于那件泥污斑駁的紅雨衣。

調查結果是天黑路滑,江女士不慎跌入地坑,無力自救。

小池漁根本不信,她告訴調查人員:媽媽說油箱漏油,車載導航一直報錯,就放在置物箱的地圖也一直找不到。

但她丢失了近三天的記憶,她才從一場持續四天的昏迷中醒來。

所以她所提出的一切不被調查者列為證詞,他們将江女士的事故簡單定性為意外。

那場事故有很多無法自圓其說的疑點。

比如小池漁被送進醫院的确切時間,發現江女士遺體的位置,以及那輛後來怎麽也找不到的車。

後來推算了無數次,池漁也無法确認她在車裏等了江女士多久。

江女士過世的四年後,她遭遇一次綁架。脫水昏迷期,她明明聽到有人問:你還記得你對媽媽做了什麽嗎?

池漁記得很清楚,那個人說她對江女士做了不好的事情才導致她的死亡。但她始終想不起失去記憶的三天裏發生了什麽。

夢在繼續——

池漁聽到自己聲嘶力竭地喊:“不要離開我啊媽媽!”

小池漁只是昏昏沉沉重又閉上眼睛。

池漁想醒過來,她掙紮着想要解開約束帶。手指根本不聽使喚。她聽到蜂鳴般的警報聲。約束帶勒緊了稀薄的皮肉,洇出一條條血絲。

她醒不過來。

夢發生了徹底改變。

她看到八歲的小池漁在路邊追一條禿毛狗。

一輛小型面包車跟了小池漁一段時間,不偏不倚從綠化帶之間的進出口沖入人行道,徑自撞飛她。

肇事者跳下車。他有雙特征明顯的斷眉,兩條眉毛分別在眉尾三分之二的地方斷成兩截。

一張絕不算和善,也絕不老實的面孔。

他一邊接近小池漁,臉上露出冷笑。

那個陰森狠戾的表情是小池漁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之源。

但就是同一個人,在交警趕來時拿頭撞牆,哭得不能自已、悔恨萬分。

十四歲被綁架的記憶很清晰,小池漁對這種事情已然是司空見慣。

她不哭不鬧,不動聲色地記下了不慎暴露在她眼前的綁匪之一。

是個四五十歲的長發男性,皮膚黝黑,一只碩大的鷹鈎鼻極其醒目。因為吸-毒,整個人枯瘦如柴。

他喜歡吞雲吐霧後整個人癱在地上,沖小池漁咧嘴露出一口黑牙。

夢境繼續改變——

斷眉的交通肇事者從牢裏出來,轉眼被酒精俘虜,變成酒鬼。

又一個從便利店買酒出來的深夜,他喝醉了,仰頭往嘴裏灌的酒一大半灑在胸口。

他迷醉的眼睛看不到路,踩上一坨狗屎。

他甩着鞋底稀軟發臭的穢物,大聲咒罵随地拉屎的狗。

一條大狗從草叢中沖出來,狠狠咬住他的小腿。

肇事者甩開惡犬,在奔逃的過程中一腳踏空,滾下臺階,腦殼重重撞上地磚。

他在醫院躺了三年,上次聽到消息,是他的家人拒絕繳納醫療費用,被醫院提起訴訟。

畫面再一變。

東南亞綁匪出現在一輛門窗緊閉的車裏,一只黢黑的關節扭曲的手貼在玻璃上,指尖溢出黑紅污血,湊近一看,兩眼突出,額頭脖頸血脈偾張。

所有曾在池漁面前出現過的,加害她的兇手變成惡鬼圍着她。

他們說:“你知道你對你媽媽做了什麽嗎?”、“沒有你,你媽根本不會死”、“沒有你,我們也不會死”、“忏悔吧”、“你怎麽不去死!”

——“你害死了你的母親”、“都是你的錯”、“你不該活在世上”、“去死吧去死吧!”

冷意包裹着一條條黑色氣運線,從516散發出來。

非人聚集在五樓走廊,三三兩兩抱成一團。

牛頭人抱着水桶,兩條平時鬧騰不休的魚潛在桶底安靜如雞。

雙頭豬試圖擁抱自己,然而選擇困難症不幸發作,始終決定不了該抱左頭還是右頭。

瑟縮在狌狌腋窩下的阿植探出紅葉子,哆哆嗦嗦地問:“小、小池總怎麽了額?”

“做做做噩、噩夢了。”狌狌低頭說道,“阿阿阿植植……你你還還是貢獻獻葉子吧。”

阿植倏地縮回頭頂最後一片葉子。

狌狌問羊小妹:“那天小池總沒、沒要的葉子呢?”

羊小妹踩着節拍輕輕跺腳,活絡了筋骨,說話還算利索:“對小池總這種狼滅,葉子有什麽用。”

狌狌一呆:“阿植的葉子都不管用,小池總怎麽辦?”

非人們面面相觑,本來就不太好用的腦仁被煞氣無限的黑色氣運線凍僵,更加運轉無能。

阿植在狌狌腋下吸夠了熱量,又受禿頂威脅,強烈的護發欲讓它突然想到了關鍵:“陶吾去哪兒了?”

鬧鐘響,池漁猛然醒轉。

她望着前方漆黑的攝像機鏡頭足足十分鐘,才勾動尾指不緊不慢解開約束椅的手勢鎖。

風停雨歇,外面霧氣茫茫。

她捏了捏後頸,擡手時看到手臂上幾道血印,厭惡地別開視線,抽了兩片含酒精的濕巾擦幹淨。

第二次致幻菌試驗持續了三刻鐘,效果比第一次顯著提高。

悔恨漸漸凝固,催發出濃重的自我毀滅欲,同時還有對夢境改變的迷惘與恐慌——池漁冷靜分析了此刻彌漫在胸口的所有情緒,用密文一一記錄。

她選用的致幻菌的一大特點是催發使用者的負面情緒,讓人極端厭世。

有一點池漁很清楚,所以她能很快區分藥物影響的幻覺和夢境。

——她沒有錯。

池億城到處播種,生下百八十個子女不是她的錯。

江女士嫁給池億城,受人嫉妒和迫害跟她無關。

她的哥姐們貪婪狂妄,除她而後快,更不是她能左右的。

斷眉肇事者酗酒,被惡狗追咬,被家人放棄治療,是他咎由自取。

綁匪生生悶死在車裏,是他們自己作死。

池漁将筆記放進保險櫃,心想其實老祖宗走了挺好,她也不用茍在小小公寓,告訴自己翅膀還沒長硬,等長硬了再報不遲。

她茍活至今可以說是老祖宗庇佑。

老祖宗不在了,也不會再有什麽“絕處逢生”、“福大命大”、“難得一見的奇跡”。

夜□□靜,池漁忍不住想,也許她可以跟非人交易,利用牠們……

但她随即打消了這念頭。

陶吾是聽話的臨時工,讓她去找晶晶,她真的以為這是老板下達的必須執行的任務,二話沒說,去了。

她走得正好。

也幫池漁堅定決心。

靠山山會倒,她只能靠自己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哪怕之後她要付出的代價更深刻。

但……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了,不是嗎?

江女士的葬禮,池億城匆匆露了一面,便登上專機飛往海外。

從那天起,池漁同時失去了母親和父親。

一切都會回到既定軌道。

池漁告訴自己。

随後,餘光注意到充作窗簾的派大星床單微微一動,後頸拂過一陣柔軟。

“老板,晚上睡覺別讓我找別人嘛。沒我在身邊,你真的會做噩夢。”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池總需要一個覺醒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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