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立秋過罷,氣溫便好像人工降低的空調, 效果立竿見影。即使曝露在豔陽下, 感受到的也不再是致人脫水的灼烤。

不過曬久了,該出的汗還是會出, 池漁抹去額角淌下的汗水,擰開水瓶灌了口。

“啧,我像你這麽年輕的時候也不怕曬。”林鷗歪頭夾着遮陽傘傘柄, 舉起氣霧瓶往臉上手上噴, “哎別說, 阿植這個噴霧好用, 比神仙水效果還好, 來,試試?”

“不了。”池漁豎起飲料瓶當盾牌。聽林鷗咕哝不識貨,陰森森地多說了句, “那是他的洗腳水。”

“……啥?”林鷗頓住了。

池漁抿口水,看看時間, “正好, 下班了。中庭東起第二排第三個水槽, 去看吧。”

“這小子!”林鷗把傘往地上一紮, 跳起來就往南樓跑。

池漁笑着躺進遮陽傘的陰影。

阿植天天噴霧瓶不離手, 變人形時沒一會兒就要往頭上噴兩下, 滋潤幹枯的頭發。

不知道的以為是什麽深海提取的神仙水,後來無意間發現,那小瓶子灌的, 都是他泡腳槽裏的水。

而且這小鬼泡腳時間很固定,下班後半個小時。

這是一月期限的最後一天,也就是追悼會的前一天。

按照租約,租客們将在翌日早六點前離開屠宰場。

月中還不時有非人旁敲側擊問續租的事,到月末反而消停了。約是知道在她這兒打不開缺口,去給林鷗噓寒問暖了。

行,也算有長進,學會見風使舵。

陰影倏地擴大不少,池漁睜眼,林鷗的小傘換成了路邊攤用的大遮陽傘,足足籠罩她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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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傘的人像舉着荷葉或是油紙傘,不費吹灰之力,因而姿态頗為閑适。

池漁轉頭看地面,踩着的地方沒有草——陶吾根本沒踩在地上,鞋底離最高的草葉也有三四公分。

“不踐生草”的設定從一而終。

池漁轉移到十幾米外的水泥車道,坐在路牙子上,眯眼望着逆光的人形神獸輕巧落地,心裏小小咂了一口檸檬汁。

“作業做完了嗎?”

“寫完了。”陶吾遞來作業本。

池漁檢查了遍,除了個別字寫得像甲骨文,幼兒園字體已進化到小學生字體。

找出筆,随機寫了幾個不常用字,又寫了幾個長句子,陶吾對答如流。

池漁不懷疑陶吾的學習能力,她只是缺少學習條件。

屠宰場的非人們也是。都不缺少生存能力,只是缺少适合他們的土壤。

“可以可以,朽木可雕。”池漁很滿意,從陶吾那兒拿過平板,調整前一版試用的課程大綱,删掉了不必要的重複記憶練習。

“以後,你照這個大綱學。生物地理之類的大概看看可以了,人類跟你們認知有偏差。化學物理你有興趣了解下。重點是法律。法治社會,你只要不觸犯法律,碰到警察不用怕的。計算機你認識功能基本就會用了,問題不大。數學麽……”

“池漁漁。”

“嗯?”池漁看出她神色不善,笑笑,“沒什麽,給你提個建議,不想學也沒關系。反正有人想抓你你就跑,你速度很快的,我懂。”

“漁寶。”

澄黃眼睛的瞳孔不住地放大縮小。

眼睛是會說話——我有點難過,我好像生氣了,我到底是生氣還是難過?可能兩個都有。

池漁往草地上退,腘窩墊着堅硬的路沿石,半身躺上草坪,看了人形神獸半晌。

陶吾一手扶着傘柄,一手還拿着作業本和平板,眼窩裏陰影彌漫,連帶眼神的光彩也黯淡了,下颌線條緊繃。大仰視的角度看起來格外冷淡,跟小毛球仿佛不是一個靈魂。

池漁想說點什麽,末了,用手臂遮住眼睛,過濾了夕陽光以及一月保镖的審視,“地下那兩個魔怪,去吃了吧。”

她在夕陽的光照下慢慢睡去。

醒來時,夜幕拉開,荒草地霧氣氤氲。

池漁感覺到很多雙視線似若無意地環繞着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她,單落在周圍。

起身沒注意,身上不知何時多的小毯子滑落到腳邊。她彎腰撿起來,是林鷗先前讓羊小陽給她送過的。

怕不是上面還寫着漁寶兒專用。

再擡頭,一眼就看到白車車頂鶴立雞群的林鷗。

她手邊身旁放着幾瓶酒,手裏還捏着一瓶。

興許是前面有人跟她說了什麽,林鷗回頭朝池漁在的方向看來,舉高酒瓶晃了晃。

“漁寶兒,來啊!”

池漁扭扭脖頸,在草地上睡了這麽久,脖子、肩膀還好沒酸。她定了定神,走進薄霧。

霧裏跟霧外終究有區別,看得清非人或是平躺或是盤坐,或是三兩抵足而卧。多數面朝上閉着眼,少數看不出有眼睛的,總有一個部位朝向上空。

跟喝高了似的,神态惬意,透露着幾分迷醉。

池漁爬上車頂,林鷗讓出位置,轉手把餐盤拿過來,“來點兒。”

餐盤都是外賣的食盒,路邊攤常見的涼菜:鴨翅、涼拌牛肉、腐竹、三黃雞、花生米、海帶絲。

池漁也不客氣地拿起筷子。

後來,沒等林鷗勸,主動拿了瓶酒。

低度數的果啤,瓶子觸手有點涼,入口倒剛好,讓人精神一爽。

池漁私心不想林鷗開口打破這份寧靜。但對方只顧吃喝,好久沒說話,她反而耐不住了,“那個……”

林鷗側眼看她,“哪個?”

池漁斜了下酒瓶,指向南樓,“項目快弄好了吧?”

“嗯,差不多。”

“需要人手,考慮下阿植他們,不用化妝。”

“看情況。”

“514——我養王八的房間有個箱子,這會兒不知道王姨拿走了沒。拿走了後天她也會給你,裏面有幾套身份證件,我找專業選手做的,平時應付檢查肯定夠用。”

“知道了,我回頭看看。”

“林鷗……”

“幹嘛?”

“你第一個自己的項目在這裏,以後會常駐麽?”

林鷗揀了顆花生米放嘴裏,轉過身來面對她,“你想讓我常駐屠宰場?”

這人喝酒上臉,四度半的飲料酒,從發際線紅到脖子根,眼睛有些發直了,又追問,“你想讓我替你管他們?”

兩人對視了半晌,池漁先別開視線,心說這是喝多上頭了。

然而林鷗咄咄逼人,“想知道你就自己等着看!現在問我幹什麽!我這一攤子弄完了我就不能追求別的?就不能看看詩和遠方?”

林鷗突然發作,池漁莫名其妙。一手拿着喝光的酒瓶踩着車窗邊沿下去。

喝酒上頭看來是家族遺傳,她以為自己神志清醒,行動自如,看準的後視鏡卻差了幾公分沒踩穩,整個人向後倒。

她索性閉上眼,任自己墜下去。

一米的高度,再怎麽樣也不會斷胳膊斷腿。

後背撞向的卻不是硌人的泥土和草根,而是柔軟雲霧。

她頓了頓,掙紮着坐直,舉目四望。

不期然和一雙澄黃眼睛對個正着。

池漁不由自主握緊手裏的酒瓶,但瓶子随即被人拿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

那手松開了她攥起的拳頭,指腹挨個蹭過突起的骨節,最後覆在手背,掌心的溫度比手指高。

是陶吾。

池漁歪頭看她,渾然分不清是酒精作用,又或者是對這神獸一貫的好奇,問:“我有個問題,你怎麽能活生生吓死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呢?怎麽能把殺手吓瘋?”

陶吾也歪頭看她,卻沉默不語。

池漁笑起來,“我要殺人,殺很多很多人,為什麽我不怕你?我也要怕你。”

陶吾碰了碰她額頭,“睡吧。”

那一瞬間,池漁跌入夢境。

四周響起風吟般的歌唱,管樂器的曲調清啭悠揚,人聲或極似人聲合唱的一字一詞若敲金擊石。

即使細聽,也無法辨出何種語言。

池漁卻知道唱的是上古雅歌。

周圍的一切變了模樣。

風起兮,重巒疊嶂仿佛是映在水裏的倒影,随漣漪斑駁搖晃。

她看得到大地游蕩的異獸——人類窮盡想象也無法繪出其神其态的生靈,或是引吭高歌穿梭山林,或是翺翔長鳴,展翅于蒼穹。

微小者渺渺如塵埃,碩大無朋者縱天地難容。

滔滔江水攜人飛馳過十萬八千裏山川,眨眼間将其抛入浩渺星河。

池漁又是清醒的,知道一切無非是場夢,眼前看到的種種等同致幻菌作用,只不過是兩個極端。

致幻菌讓人直面或重溫痛苦絕望,難以自拔。

神獸的催眠指令給人展示明顯不屬于現實的奇景,讓人流連忘返。

都是些唬人的玩意兒。

可她又不想醒。

她沒有太空恐懼,置身于無邊宇宙,就像有人強行卸下不屬于她的重擔,把所有前塵往事抛在十萬八千裏之外。

松快極了。

就當是最後再做個美夢吧。

她在絢爛廣闊的星河宇宙中沉沉地閉上眼。

陶吾靜靜地注視着熟睡的那人,将她所夢所見的一切收歸眼底。

她去問了陸伯何為魔。

陸伯說:魔為心生,為化生,亦為天地生。心有魔者,魔降身者,萬物懼哉,然無懼萬物。

陶吾似懂非懂,這些原應刻在本能的知識,因長久的入畫而忘卻了。

陸伯又說:魔萬物不懼,令萬物迷亂,唯驺虞克之,見則焦心怖肝。

她想了好久不知道怎麽解釋給老板,告訴她魔怪不止變化無端那麽簡單,魔讓人精神心智渙散,日吞夜噬。只是看管而不使其泯滅,仍是禍害人間。

地下那離魔最近的十三人,就已嘗受了魔怪的蠱惑。

但,陸伯警戒她:不懼魔者,不知魔者,萬不可使其悉曉。

還好,老板讓她吃掉了剩餘的魔怪。

可是老板為什麽要怕她?

她的夢境,是陶吾見過的最瑰麗的夢。

露水打濕額頭,池漁清楚知道自己醒了,但仍閉着眼睛,回味那場真人4D全浸入式的宇宙幻夢。

那一覺好像睡在雲團或者棉花裏,香且沉。

片刻後,她依稀意識到什麽,不動聲色地翻過身,從毛團身上滾下來。

天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見~

明晚不見後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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