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夏末趕回家。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樓前那棵總在春天和秋天掉葉子掉個沒完的大樹前兩年已經漸漸枯死,枝丫被修剪去大半,變得光禿禿。

現在夏天都快過完了,樹幹上居然又冒出一點新芽,掩埋在一堆枯萎發黑的枝葉裏,細看才能發覺。

奶奶坐在樹蔭的搖椅下。

和夏末記憶裏的畫面一樣。

“奶奶。”

夏末聲音有點顫抖,走到她跟前,蹲下來握住她手。

老人睜開眼睛,驚喜地看着她:“末末怎麽回來了?不是說最近學習比較忙,周末不回家嗎?”

夏末的臉紅紅的,聲音喑啞,“我就是突然很想奶奶了,想回來和奶奶說說話。”

秦奶奶動作緩慢地從搖椅上擡起一只手,摸摸她臉頰。

接觸到那溫度,驚呼道:“怎麽這麽燙?”

“看着臉色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她頓時坐不住,急急忙忙地要爬起來,口中催促道,“快,奶奶帶你去醫院。”

夏末見她一只腳踉跄得厲害,根本不似平時痛風發作時的樣子,臉色又凝重起來。

“奶奶您腳怎麽了?”

秦奶奶跛着腳站起來,擺擺手:“沒多大事兒,不小心跌了一腳。”

她拉着夏末的手,“快,跟奶奶去醫院看看。”

夏末彎下身子小心查看她腳上的傷勢,确實沒見外傷,只是腳踝腫起來一些。

盛錦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喊了一輛出租車停在路口,和夏末一起扶着奶奶上去。

從醫院回來,夏末的心終于落下來。

像是有心理作用,高燒也退下來。

在這之後,夏末開始每天回家。

往返于家和學校之間的路程很長,花在路上很多時間,每天提前一個小時起床,天氣不好的時候,會更提前一些。

盡管奶奶一再勸她不用這樣麻煩,她這次都不肯乖乖聽話。

夏末總是不安心。

奶奶是去墓園的路上崴的腳,夏末不讓她獨自一人出那麽遠的門了。

每次要去,夏末也必須陪着。

第一個學期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結束了。

冬天,盛錦穿着厚厚的棉衣,天天往夏末家裏跑。

她說夏末整個學期都來去匆匆,沒有陪她,所以放假一定要彌補回來。

今年下雪的次數很少,是一個很溫暖的年尾。

晴朗的天氣,盛錦就會牽着小滿在附近的街道上到處溜。

小滿老得不行了,臉白得像塗了面粉,毛也越來越禿,沒走幾步,就累得趴在地上不肯動彈。

盛錦停下來,揉它的狗頭,笑話它:“你看看你都多久沒能追得上我了,大黃,你好沒用啊!”

小滿沖她懶洋洋地晃了幾下尾巴,張嘴笑着沖她哈氣。

吃過午飯,到了一天中陽光最溫暖的時候。

奶奶好久沒有出門,趁天氣好,夏末答應陪她去墓園。

盛錦趕忙把小滿關進院子,和它再見:“自己在家要乖乖休息哦。”

迅速追上她們。

秦奶奶喜歡這樣慢悠悠地走去墓園,她說就好像回到年輕時,每次和住在另一面山坡的心上人偷偷見面,也要這樣走上半天路。

夏末這回想讓她坐車,她怎麽也不願意。

三個人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穿過車水馬龍的長街,和人聲鼎沸的路口,最後喧嚣漸止。

陪秦奶奶去了趟墓園,回來後,小滿就不見了。

第二天,盛錦早早地過來,找小滿。

她在秦奶奶放在院子裏的搖椅後面發現了它。

小滿閉着眼睛,好像還在笑。

盛錦一晃神,以為它還在搖那只大尾巴。

小滿老死了。

盛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抱着小滿邊抹眼淚邊忏悔,“是不是因為我總欺負你,小滿,我對不起你,我再也不笑話你沒用了,我胡說八道逗你玩的……”

她告訴盛如誠,這是她最悲傷的一個寒假。

她開始央求金茉莉,養一只小狗。

最好和小滿長得一樣。

金茉莉狗毛過敏,可愛歸可愛,只可遠觀。是不讓盛錦在家養這些貓貓狗狗的。

于是盛錦在給小滿辦完一場鄭重其事的葬禮,又求上秦奶奶。

“秦奶奶,您再養一只小狗吧,這次我保證一定再也不欺負它了,我會幫您一起好好照顧它,讓它活一百歲,秦奶奶,好不好?”

秦奶奶耳朵已經越來越不好了,在盛錦重複第二遍後聽清了她的話,臉上露出和平常一樣和藹慈祥的笑,緩緩說道:“好。不過要再等一些時候了。”

盛錦很着急,“為什麽不現在就養,我想早點幫您照顧它,等我和夏末上高三了就沒那麽多時間了。”

夏末把藥送到秦奶奶的躺椅邊,溫聲提醒:“奶奶,到吃藥的時間了。”

秦奶奶從夏末手中接過,像往常一樣摸摸她的手,偏過頭繼續和盛錦說話。

“錦錦,不會的,你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等你長大了,如果還想念小滿的話,可以替秦奶奶養一只。”

老人家的手幹燥枯瘦,即便動作很輕柔地撫過手背,依舊留下搔刮的觸感。

夏末看着她幹瘦的手一點點無力地垂下去,心口一陣驚慌。

秦奶奶的精神越來越差,夏末最近總有不好的預感,每天過得心神不寧。

夜裏夏末會守着她,看她入睡,再等她醒來,重複這個過程才稍稍安心。

盛錦看着昏昏欲睡的老人,直覺自己不應該再鬧。

盛錦沒再說話。

今晚她要跟盛如誠金茉莉去爺爺奶奶家聚餐,待了一會兒,不得不離開。

家裏缺少盛錦活躍的身影,頓時有些冷清。

夏末把湯溫上,等奶奶醒來可以喝。

又洗了衣服,收拾好屋子,裝上周一的作業。

見時間還早,于是接着去畫沒畫完的人像。

為了方便照看奶奶,她把畫具和書桌都換了方向,對着門口,一筆一筆仔細而慎重地落下。

房間的門總是開着,一擡頭就能看到對面房間。

過了不知多久,對面房間有了動靜。

奶奶從床上坐起來,把房間的門打開一些,望着她笑,眼角的皺紋彎成慈愛的弧度。

夏末深深凝望着她,在畫紙上落下最後一筆,也咧嘴乖巧地笑了。

奶奶朝她緩緩地招了下手。

夏末放下畫筆,走進她房間。

奶奶握着她手,像平時一樣,不緊不慢地和她說着話。

“這學期在高中,過得怎麽樣,有沒有交到貼心的好朋友?”

夏末想了想,誠實地搖頭。

朋友确實新認識一些,貼心卻算不上。

“沒有也不礙事,”老人緩緩說道,“好朋友有一兩個就夠了,錦錦看着愛胡鬧瞎玩,但是心腸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夏末點點頭:“我知道。”

奶奶像是想到了什麽,笑起來,“記得那時候我去學校接你回家,你才那麽一點點高,誰都不理,就錦錦跟只小尾巴似的黏在你後頭,胖乎乎的,可不像現在。”

夏末也笑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現在可是我們學校最受歡迎的人。”

奶奶的手無力地松開。

夏末心裏又是一驚,連忙伸手握住。

老人輕輕嘆了生氣:“人往往沉浸在過去,不願意走出來,不知不覺,就忽略了眼前,奶奶走後,你不要傷心,好好生活,不要想那些難過的事,去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好嗎?”

夏末不願意相信,“奶奶您還很年輕,怎麽會走。”

老人的眼神望向虛空。

夏末順着她視線看去。

那裏什麽也沒有。

也許是一個她才能看到的地方。

老人帶着向往的神情,“大概是奶奶太想早點見到他們了吧。”

夏末忍不住想要任性一回,握緊她的手:“就不能再多陪陪我嗎?”

老人無奈地搖頭,“末末要活到比奶奶歲數更大的時候,好好地活,開心地活,替奶奶多看一眼更久以後的世界。”

夏末聽她講過去的事情,聽她講小時候在父母懷裏撒嬌,講第一次和人相愛,講孩子的初生……

老人的笑容不再總像往日那樣帶着身為長輩的慈愛安詳,伴随一段段回憶,變得輕快,變得羞澀,變得感慨和懷念。

最後她說她困了,緩緩閉上眼睛。

夏末看到她的手慢慢從自己身上離開,垂下去。

看到停留在她嘴角的笑意。

奶奶好像并沒有離去,只是睡着了,在做一場香甜的夢。

原來不是所有的死亡都代表痛苦。

她低頭親吻了一下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頰。

“謝謝您。”

她不習慣與人有親密的肢體接觸,表達愛意的方式含蓄到近乎吝啬,老人家的習慣也大致如此。

原來嘴唇觸到一個深愛之人的肌膚,是這種溫度。

好溫暖。好不舍。

“奶奶再見。”

秦奶奶一生資助過很多人。夏末不是唯一的那個。

只是來葬禮送別的人依舊很少。

陳星梵幫忙夏末一起處理了後事。

陳星梵是秦奶奶退休前資助過的學生,也是教夏末學畫畫的老師。

平時在清寧市一家藝術館從事研究工作,最近被聘用到北方一所美術院校任教。

因為恩師的離世,推延了去北方就職的日期。

葬禮上很少見到秦奶奶的親戚。

他們見秦奶奶總是對人慷慨解囊,唯恐有朝一日牽連到自身,所以一直很少來往。

在看到夏末時,僅有的幾個親戚也盡量遠遠地避開,擔心這個再次成為孤兒的女孩接下來會賴上自己。

老人家留下來的最值錢的那套老房子,他們瞧不上。

就算沒有那份遺囑,他們興許也不稀罕去争。

“你也不小了,這套房子我們就讓給你,相信你這麽聰明懂事,也一定能照顧好自己。”

來人做出慷慨的姿态。

能這樣打發掉一個無親無故的拖油瓶,也不算太虧。

夏末全程沒說什麽話。

對方放心地走了。

盛錦進來時看到夏末對着奶奶的照片發呆。

她已經不怎麽記得夏末母親去世時候的場景了,只聽金茉莉說過當時她哭得比夏末還賣力,讓在場很多不熟悉的人以為她才是那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她暗暗下決心這次一定不要哭得太忘我,她要拿出姐姐的樣子,好好安慰和陪伴夏末。

“你是不是很難過?”她在夏末身邊坐下來,“你可以大聲哭出來,那樣會好過一些。”

夏末搖了搖頭,輕聲開口:“已經好好告別過了,我不應該有太多遺憾和難過。”

盛錦說不清聽到這句話時是什麽感受,只覺得自己的鼻子又開始發酸。

她憋住頻繁湧現的淚意,擡手摸摸夏末的頭發。

“你可以難過。”她說,“每個人都有難過的權利。”

夏末偏過臉,望了一眼窗外飄起的雪花。

還是忍不住想,老天爺似乎不打算讓冬天發生哪怕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盛錦想讓夏末開心。

她帶夏末去看星星。

盛家後院的草坪上,那座好多年無人問津的小木屋還堅強地伫立在星空底下。

小時候覺得它像一座無堅不摧的堡壘,現在看上去真的很小。

兩人一起躺進去,瞬間顯得擁擠。

夏末安靜地躺着。

盛錦一個人也可以有滋有味地說上半天。

“等我們以後去世了,也像現在這樣躺在一起好不好?”

“我們就躺在山頂上最高的那塊墓裏,這樣就能每天一起看星星。”

“你說人去世後會不會變成一顆天上的星星?”

“你接下來想要做什麽?”

夏末動了動嘴唇,回應了她最後一個問題:“我想要好好活着。”

曾經奶奶在她最絕望無助時将她從深坑拉出,接管了她這個拖油瓶,給她第二次新生。

她想,這麽多年,從奶奶那裏得到的愛,足夠令她再往前走很久很久。

不是所有的離別都表示結束。

奶奶只是去見她更想見的人了。

她會聽奶奶的話,繼續走接下來的路。

代替奶奶,代替媽媽,見一見更久以後的、殘酷又美麗的世界。

冬天過後,春天快到了。

盛錦帶夏末去郊游,去散心,帶她去吃心目中最好吃的食物,玩最快樂的游戲。

她想讓夏末快點開心起來。

想告訴夏末,雖然奶奶離開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絕不是葬禮上那群人口中“沒人要的野孩子”。

她們登上山頂。

盛錦在天朗風清的日子裏對着一望無垠的山脈和幽谷放聲高呼。

“盛錦要一直一直和夏末在一起!”

“盛錦要一直一直讓夏末快樂!”

奶奶過世一周後,盛錦欣喜地以為,從前的夏末又回來了。

在一個陽光明朗的午後,陳星梵找到夏末。

盛錦正坐在院子裏看夏末畫畫。

逆着光,站在院門口的陳星梵看起來優雅而端莊。

陳星梵是一個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的女人,美麗的臉龐上偶爾透出一絲狡猾,并不惱人。

好像從第一次見面,時光就不曾在那張好看的臉上留下痕跡。

盛錦一直很喜歡她。

至少在今天見面以前是這樣。

陳星梵進來後沒多久,就問夏末:“我答應過秦老師會幫忙照顧你,末末,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盛錦立刻就後悔給這個女人開門。

她的目光凝重地看向夏末。

夏末捏着手上那只畫筆,像是在猶豫。

夏末從小就認識陳老師,陳老師對她來說,既像師長,也像朋友。

更不用說,她們在共同的愛好方面很聊得來。

陳星梵笑得很輕松,笑意裏藏着一份如水般的溫柔,讓盛錦忍不住想起記憶深處夏末母親的樣子。

于是讓盛錦更加驚心動魄。

陳星梵繞到兩人背後,伸出蔥白如玉的指尖,随意地指點着夏末手上的這幅作品。

口中柔聲安撫:“不用急着回答,也不用太緊張,選擇權在于你,我們還有時間,你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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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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