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十裏紅妝送新娘

大齊定都洛陽,隸屬豫州位于雍州之東南,距弘化一千二百裏。他們一行又帶着甚為壯觀的嫁妝,少不得要走上十天半個月的路,這還是将一些大件易碎物件交予京城成國大長公主準備之後的成果。

李曦是在弘化發嫁,遂她着一襲纁紅色嫁衣坐在車內,李昭雙手支着下巴歪頭欣賞美人。

時下婚禮循古禮,并非彩繡龍鳳的大紅吉服、大紅蓋頭,禮服選玄黑色和纁紅色,更為典雅端莊。新娘也不需要蓋頭,一把團扇遮面就夠了。

這幾日,李曦早被她看習慣了,怡然自得的捧着杯奶茶和李昭閑話,“差不多快出雍州地界了吧?”

“還有一個時辰就出且未縣,下一站就是豫州的青陽縣了。”

李曦掀起簾子看了看外頭,午時未到,“看來今天要歇在青陽縣了。”

“應該是吧。”

話音剛落,坐在車外的蘇葉進來說道,“郎君使人傳話,說是今天歇在且未驿站。”

李昭一愣,與李曦疑惑的對視一眼,便道,“是出了什麽事嗎?”

“到時候總知道了。”

一個時辰後,一衆人到了驿站,仆婦家丁井然有序的收拾安排。

李曦以扇遮面,緩緩的下車入驿站。

李昭送李曦入房後道,“我去問問阿兄什麽情況?”

李曦放下扇子道,“去吧。”

李湛正在徐婧跟前回話,這次送嫁李徽不得行,便派了徐婧去主持,父母俱在,讓祖父母操持,那不是個事。

李徽不去京城,是防着皇帝耍陰招呢,京畿畢竟是皇帝的地盤。李徽早已接過李氏權柄,否則皇帝怎麽會費盡心機暗殺李徽而不是在眼皮子底下的李廷,實在是李廷死了,對雍州對李氏造成不了多大震蕩,反而給了對方名正言順反朝廷的理由。

皇帝深信李氏早有反心,否則怎麽會秣馬厲兵,他們就是在等一個光明正大的契機。皇帝完全沒把突厥考慮在內,也沒想起自己對人家殺氣騰騰的态度。

這樣的情況下,李徽當然是不會入虎穴的。只要他好好的杵在雍州,皇帝恨得牙癢癢也不敢拿李家人如何。

李昭來的巧,徐婧也在問李湛為何要停在且未,行過禮,她便在一旁等着李湛回話。

“斥候報青陽縣內大量流民外逃,一群人往且未方向來。”

半路遇上肯定不如在驿站裏以逸待,徐婧有些擔心,“咱們帶的人手夠嗎?”她可是從徐喆那知道這些流民并不安分的,他們帶着這麽多嫁妝,保不準就有那見錢眼開想渾水摸魚的。

“母親放心,盡夠了,我已派人去調兵。”李湛道。

徐婧還是不放心,“要不我們避回縣城,城牆高而堅,城內還有戍兵,想來那些流民也不敢過來,可好?”

不好!李昭心道,為避流民逃入城,別人家尚可做的,他們李氏以兵強馬壯,勇猛無畏聞名,還不得被人笑死。

“看他們前行的方向,怕是要入雍州,我們避開了,州內百姓如何避,由他們這麽進去,恐生亂。”李昭道。

徐婧臉色僵硬了下,不自在的偏過頭去看李湛,“大郎意下如何?”

“母親若不放心,我派人送您入城?”李湛道。

她自然是不能丢下兒女自己跑路,否則以何面目見人,但是又無法說服李湛,禮數上李湛從來都是做足,但是禮數之外也就那樣了。遂只能心驚膽戰的跟着他們留在驿站內。

見李湛兄妹出來,宋朔和宋胤迎上前,李徽把兩人打包讓李湛帶走,說是鍛煉。可李昭覺得這和宋胤游魂似的跟在他舅舅後面精神攻擊很有關系。

“大表哥,流民有多少人,我們有多少人,你調了多少兵馬過來,什麽時候能到啊?那些流民什麽時候到,別我們的人沒來,他們就來了!”宋胤至今都不知道當初的那些所謂流民是刺客,所以對流民的戰鬥力十分膽寒。他倒是不至于沒出息的想跑,但是十分關心雙方武力值。

“對方三千衆,我們随行兵将六百,且未縣內應有千人可調,如無意外,且未戍兵先到。”李湛耐着性子回答。

宋胤大驚失色,“怎麽有這麽多流民,整個青陽縣都亂了嗎?”流民一般都是幾百為單位,這樣上千聚起來都可以叫亂民了,完全可以派兵鎮壓,“青陽縣令誰啊,幹什麽吃的,治下鬧成這樣了!”

李湛輕描淡寫道,“霍令東。”

“霍令東,霍令東是誰?”宋胤一頭霧水,記憶裏沒這號人啊,“北海霍氏的?那就怪不得了,那家人出了名的無能,武将不會武,文臣不理事,整日只會酌酒一杯擺一副名士風範。”

李昭看不過眼,提醒,“霍昭儀之父。”

然後宋胤一幅吞了蒼蠅似的惡心模樣,北海霍氏再無能,那也是名門。這霍令東就是個小地主,運氣好生了個倍得盛寵的女兒,如今位列九嫔之首。

齊朝後宮循一後、貴妃、淑妃、德妃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制。

說起來這位霍昭儀可不簡單,十五歲進宮為才女,十六歲進為美人,第三年為充儀。一年跳一級,要不是前朝後宮的壓制,皇帝還想把心頭肉供上妃位。

計劃破産之後,皇帝只能将心頭肉提到昭儀,位列九嫔之首。上一任昭儀是大皇子生母窦氏,窦氏身份微賤,可她生了皇帝的庶長子,且那十幾年間皇後無子,窦氏水漲船高,卻也只得了個昭儀之位未能進三夫人之列,深以為憾。

後來謝皇後誕嫡子,平平安安的長大,窦氏美夢成泡影,郁郁而逝,便宜了霍昭儀。霍昭儀無子而進位,可見之聖寵之隆,一人得道雞犬飛升,連霍父都得了個縣令當當。

靠女人裙帶關系上位,無論是世家、勳貴還是寒門皆是十分鄙視霍家,尤其是霍家深以為榮,更令人谛笑皆非,所以宋胤才會這麽一副模樣。

“我去!”這是跟李昭學來的口頭禪。

“腦子有坑吧,讓這麽個東西來做縣令,生怕青陽老百姓日子過得太好是不是,他要讨好美人,賞錢就是啊,連官職都拿來兒戲,這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吧!”宋胤吐得一口好槽。

李昭深以為然,問李湛,“青陽縣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青陽旱了兩年,去年冬又遭遇大寒,死了不少人,眼下開春官府也不幫助百姓開展春耕播種事宜,竟命令百姓外出逃荒。”饒是冷靜如李湛語氣中都帶着不可思議。

李昭也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人口那是一地之本,災害之下只有千方百計不放行的,不到萬不得已,哪有上趕着驅離。流民逃離故土,那只能證明這個地方官無能,給其他地方帶去混亂,還要被人參。

沿路走來且未已經開始春耕了,兩地相鄰,青陽這地怎麽就不能耕種。不過且未在做舊城改造,且未百姓可以做工謀食換種子,熬過耕種到收獲這段時間應該不難。

青陽縱使有朝廷赈災,可眼下大齊就像個四處漏風的篩子,分到的東西恐怕不多。李昭似乎猜到點霍令東的意圖了,這是要禍水東引呢!

只看霍令東下令百姓逃荒卻不和四鄰提前招呼,便可斷定這人不是良善之輩。

申時一刻,李湛帶着人馬和青陽流民相遇于驿站一裏外的官道上。

面黃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

精神奕奕,殺氣凜凜的軍士。

李湛所率軍士皆随他上過戰場,殺過突厥,這群人更是他麾下精英中的精英,單憑氣勢就叫對面的人膽戰心驚。

那些原還存着打劫李氏一趟心思的人便存了退意,他們想退,有人不願意啊。

“老天瞎了眼,我們差點餓死凍死,這些士人卻錦衣玉食,還能風風光光嫁女兒,我們就活該受苦受罪嗎?為什麽不拼一把,他們那肯定有吃的用的,還有無數金銀財寶。”終于有人跳出來煽風點火,那人頗為謹慎,站的十分靠後,在射程範圍之外。

李昭眯了眯眼,就是他了,三千人聚在一起不可能沒個頭目。

站的夠遠,可那只是對普通人而言,很不幸,他們這邊就有一個不普通的人,李昭沖宋朔擡了擡下巴,不動聲色的指了指那人。

“我們這麽多人,還怕他們不成,大家上——”

“嗖!”

那人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瞪大的雙眼中帶着震驚倒下,眉心的箭尾還在輕顫。

突如其來的死亡讓流民都懵了,他們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麽肆無忌憚,更恐怖的是這樣的距離都能射中,不約而同的,整支隊伍熙熙攘攘的往後退了幾丈。

下馬威成功。

李湛才冷冷開口,“還有誰想上,我李氏奉陪到底!”伴随着李湛話音而響起的是李家軍士利劍出鞘的聲音,六百軍士同一時間拔劍而出,高高舉起,锃亮的劍身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寒的光芒,令人膽寒。就是突厥兵遇見李湛都要頭疼,何況是這群終日臉朝黃土背朝天,手上只有幾把鏽跡斑斑農具的流民。

再有李湛臨時調來的一千人雖落後一步也亮出武器,這群流民徹底焉了,人數他們多,但是對方一個打十兩綽綽有餘,他們聚在一起是想活命不是想作死。

青陽流民慢慢的往後退,李氏這塊骨頭太硬,他們不敢下口。

“站住!”李湛道,軍士往兩邊疾馳,堵住前路。

“你們想幹什麽?想趕盡殺絕嗎?”這人喊完,哧溜一聲彎腰躲進人群,實在是被對方的神射手吓怕了。眼看着計劃要流産,可把這人愁死了,李湛這一聲于他而言可謂是天籁之音。

這麽多無田無地無銀無糧的人,無論到了哪一個地方都是不安定因素,首當其沖受害的就是雍州地界,李湛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朝廷發了赈災糧種,你們為何背井離鄉,離開故土你們以何謀生?”

人群中嗡嗡喧嘩起來,“朝廷沒有赈災。”“很多地方都鬧災了,朝廷管不了我們。”“留在青陽只能等死。”

這群人壓根不知道朝廷給青陽撥糧了。

“一派胡言!青陽大災又位于京城腳下,朝廷豈會不聞不問,是誰告訴你們朝廷沒有赈災?”

誰?縣令大老爺呗!

縣令大老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青陽艱難,不忍百姓苦熬在青陽,頂着上頭的壓力令大家逃荒。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很好解決了,柿子揀軟的捏,李氏和霍縣令,明顯是霍縣令軟啊!何況李氏還答應願意幫他們去青陽走一趟。

因着時間,他們要在這裏歇一夜再走,見其中不少人帶着傷病,遂去找李湛,得了李湛同意,便派人去将且未的郎中請了些過來。

青陽流民吃着李氏發放的食物,還有郎中為他們治病治傷。對李氏更是感恩戴德,甚至有一些人遠遠的朝着驿站磕頭,李昭瞧着心中頗不是滋味。

李昭揉了揉臉,又去找李湛。借着郎中問診之際,李昭把之前挑撥是非的那人悄悄渡了出來。他以為藏得好,卻不想早就被人惦記住了,然後她就把人交給了李湛。

“他啊,是霍令東派來的,之前被阿朔射殺那個也是一夥的。”李湛如是說道。

李昭原以為這是個想當枭雄的人物,自陳勝吳廣高喊王侯将相寧有種乎起,但逢亂世,必有那麽幾個腦子活心思透的平民揭竿而起。本朝太|祖不也是趁着前朝末年的混亂而起,不過太|祖多少還算個小吏,家中薄有資産,算是有史以來建國皇帝中出身最差的一個。

李昭低頭想了想,笑,“他還想一石二鳥,既貪了赈濟糧,又能給我們造成麻煩。”否則哪至于這麽湊巧的。

霍家和他們作對,李昭并不驚訝,當年可不就是古神把還是充儀的霍昭儀罵成了魅惑君主的妖妃,自此以後,霍昭儀的名聲就沒好過。

“他的野心可不止于此,他還想壞了李江姻緣。”李湛冷聲道,找死!

想壞李江姻緣,要對誰下手?自然是李曦。

李昭的臉一黑到底,潑了墨一般,在李湛看來甚至有些猙獰。

霍令東聽說李湛嘛事都沒有就把青陽流民給收服了,吓得差點沒撅過去。

他還真是打了一箭雙雕的主意,朝廷發下來的糧食種子就那麽點,根本不夠赈災用,縣內豪強又不肯開倉赈糧。發下去也是讓百姓吃飽了有力氣作亂,幹脆不發了,下令治下百姓逃荒。回頭讓女兒給他挪下位置,青陽有沒有人口,以後怎麽辦,關他什麽事。

選在這個時候下令逃,霍令東也有自己的想頭在裏面,他是知道李氏送嫁要途徑青陽的,他也從女兒那得知皇帝十分不喜李氏。那他就給李氏找點麻煩,最好弄點意外出來,壞了李江聯姻,那就是大大的善了,指不定皇帝怎麽獎賞他呢,一高興給他個郡守當當都可能。

頂着一口氣沒暈過去,霍令東去和主簿商量,主簿安慰他,這次開春放下來的糧種是他一個人拿了,但是去年冬天還有再之前的,那可是他和當地幾家豪強一塊盤剝了幾成。要問他的罪,那幾家也別想跑,他就不信李氏想把這幾家都給問罪了。

至于那塞進流民隊伍裏的兩顆釘子,無憑無據,紅口白牙能耐他何,他可是昭儀的父親。瞬間,霍令東淡定了。

翌日,李湛進城,根本沒去見這個地方官,他先拜訪了當地郡望,有兩家和李氏還有聯姻呢,不過聯的是李氏旁枝。

一圈拜訪下來,這些流民問題都解決了,當地豪強願意拿出糧食幫助百姓熬到收獲。

當地郡望看着霍令東犯蠢卻不提醒,不代表他們不清楚任由百姓逃荒的後果,沒了百姓,青陽漸漸的就會變成一座死城。

他們不提醒是因為明白,這些人就算出逃了,等朝廷反應過來,便會将這他們遣回原籍。只要青陽出一些利民的政策,這些背井離鄉的百姓定然是會回來的,故土難離,不只是因為情懷,現實問題更多,其他地方的排外情緒,衣食住行上的困窘。

不提醒是因為想讓霍令東捅出大婁子好弄死他呢,這麽個小人得志的東西,他們早就膩歪了,有個當皇帝小老婆的女兒了不起啊,跳梁小醜,方安才死了幾年,那還是太後嫡親侄子呢。

別以為當地豪強随着你一個外來戶胡鬧,是怕了你,那是憋着壞坑你呢。

李湛一走,各家就将霍令東貪污赈災糧的證據送到京中親眷處,可憐霍令東還以為自己是和這些人同一條船上的,哪知道這條沉船上只有他一個。論做賬捏造證據,霍令東怎麽及得上他們。

送嫁的隊伍還在路上呢,便有禦史在大朝會上彈劾霍令東,鐵證如山,要求皇帝當朝批示,就地處理霍令東,以平青陽民憤。皇帝表示他要派人去徹查,萬一是被誣陷的怎麽辦。

作為皇帝使者的簫铎,半路遇上李氏一行人。

雙方還是熟人,五年前他随着其恩師諸葛泉到過李府,在上元節的意外中救過李曦一回。

故人相逢,物是人非。誰人不知,簫铎是皇帝新貴。

客套過後,簫铎帶着随行人員避到路旁讓李氏先行。

李湛略一颔首,“多謝!”

送親隊在他面前緩緩而過,簫铎目光一直黏在中間的婚車上。

“我阿娘也病了,我希望你阿娘能痊愈,我阿娘也能痊愈。”于是他得到了怎麽也買不起的靈芝。

最終她阿娘病愈,他阿娘病故。

他阿娘是世家歌姬,而他父不詳,阿娘總是咒罵他為何長得不像家主,那樣她就能翻身,在阿娘喋喋不休的咒罵聲中,她們母子被趕出府,那年,他四歲。

阿娘什麽都不會做,所以她重操舊業做了一商人外室,在商人那受了委屈便打他,哭他命中帶衰,自他出生,她便沒過過好日子。

他不恨阿娘,起碼阿娘從來沒想過扔下她不管,甚至還花錢送他去上學。阿娘在高門大戶待過,最是知道學問的重要。

後來,商人正室打上門來,他們母子身份曝光,周圍人的指點嬉笑,千夫所指大抵便是如此了。為避流言蜚語他們遠赴他鄉,那年他十一歲。

搬到了新地方之後,他以為人寫信抄書算賬維持家計,阿娘也願意洗盡鉛華在家中做些家務學着侍弄莊稼蔬菜。周圍鄰裏同情他們孤兒寡母,多有照顧,如果他們知道母子真實情況,恐怕會避如蛇蠍吧。

日子雖苦,他甘之如饴,可這樣平和的日子只過了不到一年,阿娘惡疾纏身,要用靈芝救命。

最終他求來了靈芝,卻沒救回阿娘。

安葬完阿娘之後,他又遇見李曦,她讓他節哀,并‘借’了他十金,那些錢足夠支持一個少年長成青年。

再見之時,是在隴西燈節上。

一眼他便認出李曦,鬼使神差的跟了一路。至今他都十分慶幸那一日,自己跟在後面替她擋下那盞燃燒的燈。

婚車消失了好一會兒,簫铎還保持着駐足而立的姿勢。他知道師父替他求親被拒,如果當時他有今天成就,是不是……

簫铎嘲諷的勾了勾嘴角,于寒門庶子而言,自己今時今日可當一句成功,但在李氏眼裏恐怕依舊不值一提。

何況自己現在可是個‘佞臣’。

手下人一看,不得不提醒,“郎君,我們該走了。”

簫铎定了定神,翻身上馬,“走!”

那十金,他至今未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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