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君有禮臣才盡忠
十二公主也很生氣,不就是打架嗎,不死也沒殘怎麽就茲事體大了,還要鬧到父皇跟前,她又沒把李昭怎麽着!她覺得謝皇後的懲罰已經很重了,李昭把九姐打成重傷,李昭毫發無傷,她不過就打了她一巴掌而已!
可到了皇帝面前,看着李昭一張一合的嘴,一股涼意從十二公主腳底蹿上來,令她出了一身冷汗。
十二公主覺得自己為姐報仇不過是小事一樁,真應了一句沒文化真可怕,沒常識更可怕!
剃發乃一種刑罰,名為髡刑,最早見于《周禮》,盛于秦漢,與其他刑罰側重肉體折磨不同,這是一種精神羞辱。人生在世,不争饅頭争口氣,尤其對士人而言,這種刑罰之重遠大于肉體折磨。更要命的是在漢中期,為區別良賤,奴婢會被剃光頭名蒼頭。
髡刑消亡差不多有兩百年了,眼下知道的人便少,但是在座人中知道的可不少。哪怕本朝沒有這種刑罰了,髡刑依舊是奇恥大辱,李昭要是悶不吭聲的把虧吞了,他們才要看不起李氏呢!
作為被李徽要求通讀《齊律》,讀的津津有味順便把前朝法典也讀了一遍的學霸李昭,豈會不知。
“我到底犯何滔天大罪,縱有罪,有國法有家規,十二公主憑何對我動用髡刑。難道只因昔日我為自保,傷了欲搶親的皇家嬌客,十二公主要為姐洩憤,便可趁我進宮請安落單之際,率衆圍堵我折辱我。那是不是從今以後,皇女但凡心悅,便可對臣女動辄打罵,而臣女便只能逆來順受,稍有反抗便得受這髡刑之辱!”
李昭脊背繃直跪在地上,目光決然對視龍椅上的帝皇,聲音凄然不甘,“漢時蒼頭為奴,我李氏傳承百年,歷代先祖為保家衛國身先士卒,多少兒郎血染邊疆,于朝廷無功勞也有苦勞,十二公主卻要我為奴,又将我父祖置于何地,殺人不過頭點地,公主為何辱我至此!今日以髡刑辱我,明日是否是我兄,後日是我父祖,自李氏之後,下一個又是哪家!!!”
大臣:“………………………”
她說了,她說了,她真的說了!
鴉雀無聲,衆人瞧着李昭的目光都有些匪夷所思,不是覺得李昭大不敬,也不是覺得她大題小做,而是沒想到她真敢如此‘口無遮攔’。
諸人不動聲色打量義正辭嚴的李昭,早前在李曦婚禮上便知道這是個伶牙俐齒的,不想還是小瞧了她,哪裏是伶牙俐齒能概括的,簡直就是舌綻蓮花。
好一個落單,率衆,當日李昭把九公主揍了,那是單挑,九公主無禮在先,技不如人在後能怪誰。今天卻是十二公主趁虛而入,以多欺少,便是占了上風又如何,更叫人不齒罷了。兩相對比,人品高下立見。
最最重要的是,李昭戳到了君臣之間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這已經不僅僅是皇女和臣女之争,而是君臣之争。最後那句話更是差不多在挑撥是非了。
皇女沒理還要攪三分,還敢報複,性質太惡劣了,是不是以後皇帝也要學他女兒那樣肆意淩/辱大臣。
此風不可長,必須嚴懲!以儆效尤!
眼神交彙之間,不管是敵是友在場大臣們不謀而合。否則,大臣們以後都要擔心,自己得罪了皇帝,皇帝是不是要趁着自己進宮殺了再說。
臣子不是皇帝想折辱就能折辱的,這一點必須讓皇帝明白。
李廷越衆而出,一撩衣擺,揭下頭冠置于地,肅然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老臣乞骸骨!”
換言之便是,君若無禮,臣亦不忠也。李廷這是要和皇帝拆夥呢,你不尊重我,我不當你的臣了。
謝韞身形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廷,又去看李昭,李昭筆直的跪在中央,微垂首,神情不明。
皇女以髡刑辱李氏女,哪怕十二公主沒這層意思,可她做的事就是這個意思。也別說這是公主幹的,公主是皇帝的女兒啊!都這樣了,李氏再給皇家當牛做馬那得是多犯賤!在大義上李氏站住腳了。
謝韞去看皇帝,差點沒撅過去了,皇帝居然猶豫了!他怎麽能猶豫!這事他半點猶豫都不能有,君臣之義,那是能含糊的嗎?一點猶豫都能讓大臣們的心蠢蠢欲動起來。
謝韞有點不敢看其他幾相的臉。
皇帝躊躇不定,李廷實在是太難纏了,打他回來,壞了他多少好事,皇帝很想要是能順水推舟應下就好了。可是在場大臣的神情又讓他明白不能讓李廷這麽致休。
君與臣,這個臣不僅僅是李氏,是包括李氏在內的世族,甚而是滿朝文武。作為皇帝他希望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大臣們絕不這樣想,大臣們推崇的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大臣們不會容忍一個對他們‘無禮’的君。有時候,皇帝痛恨自己如此清晰這一點,他想随心所欲,但是他不能。
皇帝更痛恨讓他直面這慘淡人生的十二公主,生吞了女兒的心都有。李昭打傷九公主,打的不僅是九公主,還有他的臉,他不恨嗎,他自然是恨的,但是他什麽都不能做,因為九公主不占理,皇家也得講理。
老子都不敢無理取鬧,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大臣中,有一半他想殺之而後快,多少次被氣得狠了有把人套個麻袋往死裏揍一頓的沖動,但是他只能想想。
合着他在那裏忍得心肝肺腎俱傷,女兒就給他拖後腿。
片刻後,皇帝謹慎開口。
謝韞不忍直視的低下頭,已然沒心情細聽,皇帝沒有在李廷說出乞骸骨時當即表态,何嘗不是一種态度呢!他做這個決定不是心甘情願是被迫的,皇帝沒有打心底裏敬重朝臣。
十二公主成為本朝第一個被杖責的公主,挨了十杖之後還沒完,還要作為第一個被送到皇陵思過的公主,歸期未明。
十二公主這輩子算是毀了,在場者心知肚明。原該開心的李昭卻沒有痛快之感,她眼睑低垂,眉頭輕蹙,袖中的雙手的慢慢握緊。
“禦花園內發生此等駭人聽聞之事,巡視的禦林軍何在?若今天是刺客來襲,老臣不敢想後果。陛下安危關乎江山社稷,豈可交予此等玩忽職守之輩。”莫阜站出來沉聲道。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眼神微動。
皇帝臉色一變,他對自己的命自然是十分重視的,遂禦林軍首領趙天成是他伴讀,心腹中的心腹,要不是有趙天成在,他都不敢安枕入眠。
然皇帝卻是不肯順着莫阜的話定罪趙天成,換上另一個人統領禦林軍,他就要擔心自己第二天是不是被謀朝篡位了。
“此事,朕會派人細查。”
目前情況不明,莫阜便也不再咄咄逼人,要發難,也得有了确鑿的證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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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過境,天空忽的暗下來,瓷白的玉階顯出幾分灰白,不知哪兒來的風,吹得廣袖輕搖。
“進去的時候還好好,沒想到一出來就變天了!”莫阜捋須而笑,笑得意味深長。
李廷也笑,“那就早些歸家,被堵在半路就不妙了。”
莫阜瞳孔縮了縮,“是該回去了,李相好走!”
李廷微微颔首,“莫相請!”
“小六娘有空可來我府上坐坐,阿珂在信裏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府裏可有不少人就等着一睹真容呢。”莫阜笑對李昭言。
路珂是莫阜嫡親的外孫女,李莫兩家關系也尚可。
遂李昭微微一笑,福了福身道,“阿嫂疼我,便覺得我只有好的,可阿昭年幼,還有的是地方要和阿嫂學呢。在家裏,阿嫂便常提及相爺一家,阿昭神交已久,早就想着去給相公和老夫人請安了。”
莫阜臉上的笑容更盛,“等你養好傷了可要來。”
“诶。”李昭毫不猶豫的應下。
莫阜朝着諸位同僚以及謝皇後、成國、衛國大長公主一拱手,便率先離去。
李昭來的時機非常巧,就掐在皇帝和重臣議事的時候,天家無私事,何況這并非僅皇帝家事,涉及到‘君臣之義’,令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皇帝千不甘萬不願也只能讓重臣旁觀了事情始末。
剩下的四相、尚書令并六部尚書不管真心假意都上前慰問了李昭一番,在讓皇帝懂“禮”這一點上,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上的。哪怕是尚書令方社,別看方氏力挺皇帝,他們支持皇帝是為了保證自家的地位,而不是讓皇族在他們頭頂上作威作福。
一個接着一個的離去,只剩下李謝兩家。
事到如今,謝皇後還有點回不過神來,素來嚣張撥扈的十二公主就這麽被李昭幾句話弄得被皇帝杖責還不夠,還要去守皇陵,自古以來,哪有守皇陵的公主。這哪裏是李昭先前所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分明是加倍報之!十二公主這輩子算是毀了。
想起皇帝瞥向她那森冷厭惡的目光,謝皇後悲從中來,她也想攔啊,可是她的話誰聽了,她親娘親外甥女都不聽,都不為她考慮,以致于讓她擔了個治宮不嚴教養不力的錯。
越想越悲戚,謝皇後忍不住去看李昭,只見那張秀美的臉龐上一派雲淡風輕。那一刻,李昭的一言一行都在她腦海裏清晰明了起來,謝皇後不由的後退一步,小小年紀便如此鐵石心腸,心機深沉,豈為佳婦。
衛國大長公主不動聲色的扶了謝皇後一把,憐惜的看着李昭受傷的臉,“女兒家傷了臉就不好了,阿昭回去仔細看看。”
李昭垂了垂目光,屈膝道,“阿昭不孝令外祖母憂心了。”只是外祖母,沒有外祖父,沒有姨母,無論如何,衛國大長公主對她确有幾分真心。
“你,你……哎……”謝韞無言以對,只能長嘆一聲。他今天所受的打擊不小,皇帝太不靠譜,皇族只會拖後腿。還有便是李昭太‘兇殘’,明明小女兒那麽溫柔嬈嬌,大外孫女也知書達理。
今天的事情令謝韞頗有種回天乏力的恐慌,以至于他言行大失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