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風起于青萍之末
李昭并無表面上看起來那般淡然,一路跟着祖父母離開皇宮,上了馬車,回府。遇上聞訊趕來的李曦,李曦拉着李昭好一通心疼,又是請郎中、沐浴、上藥……一番擾攘下來,李昭已經筋疲力盡。
然而她卻從那種踩在雲朵上的不踏實中醒過神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不做的時候覺得千難萬難,踏出了第一步,就會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從容。
她這還是占着理呢,十二公主就敢如此辱她,等她沒理,十二公主還不得生吞活剝了她。盤旋在李昭腦海裏半年的念頭在這一刻就這麽清晰起來。
皇帝幾次三番放冷箭,李氏和皇帝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皇帝到底占着大義正統,明槍暗箭齊發,哪怕李氏再是根基深厚也得防着陰溝裏翻船。一旦翻船,就是萬劫不複。
面對一個要你命的皇帝,怎麽辦?
換一個皇帝?
可否?
可!
所以當李昭被傳到書房,見李廷、成國大長公主和李湛都在,李昭便直截了當道,“大父大母可知,去年八月,阿爹巡視途中遭遇流寇,實為皇帝死士,若非身邊人傾力相護,恐難周全。皇帝還以利收買已故長泰伯,命他伺機謀害阿爹。”
李廷臉青了,他聞所未聞。
李昭抹一把淚,悲聲道,“阿爹抗虜衛國殚精竭慮,夙夜憂思,然皇帝卻欲除之而後快,全然不顧阿爹身後,還有何人能率邊關諸将禦敵于關外。
阿昭才知皇帝竟恨我李氏至此,恨到明知突厥虎視眈眈意圖入主中原,依舊欲取抗敵主帥性命,邊關大将豈不人人自危,屆時突厥趁虛而入,國将不國。皇帝難道不清楚嗎,皇帝豈能不清楚!只在他看來只要能滅李氏,冒突厥鐵騎踏平我中原九州,漢人再次淪為胡人鍋中兩腳羊之險又何妨。可見皇帝滅我李氏心之堅定,甚至到了不擇手段,不惜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今日之辱,更令我醍醐灌頂,我早前便知皇帝不喜我們,可我想着只要我們謹言慎行總是無虞,萬萬沒想到,十二公主竟如此肆無忌憚,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兇。
為着一些小口角,十二公主便要毀我容貌,以髡刑辱我。皇帝恨我李氏至此,那皇帝是不是會趁着大父進宮之際謀害您,會不會為了取阿爹性命無所不用其極,若他拿在京李氏族人要挾阿爹進京或自殘呢。經此一遭,我真不知有什麽事是皇家不敢想不敢做的。”
李昭聲音裏驀地透出一份決然,“到了這般地步,難道我們還要自欺欺人,若真只能坐以待斃,倒不如舉家投缳,免得日後受辱!”
李昭是真沒想到十二公主能幹出這種事來,可以說她真是一個天才,怎麽能想到這麽絕的賤招。
李昭摸了摸自己被削去半截的頭發,這個皇帝在位一日,他們就一日難安,斷發算什麽,斷頭不遠矣。
李廷心裏打了個突,別說謝韞被吓到了,他也快差不多了,她才幾歲,十一歲,我沒記錯吧!要是今天是李湛對他說出這番話,李廷只有驚喜,換成李昭,那就是驚悚了。
李徽到底是怎麽教女兒的!?
“你意欲如何”李廷聲音有點飄,他想知道這孫女到底能‘歪’到什麽地步。
“天數有變,神器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何為有德之人,太/祖掃清六合,萬姓傾心,四方仰德;太宗神文聖武,繼承大統,一統中原,此方為德!當今在位三十二年,于國無寸功!自他登基,天災不斷,突厥犯境,民不聊生,他又有何作為,不思力挽狂瀾,反而任人唯親,縱其釀禍。令方安等狼心狗肺之輩當朝,霍令東等奴顏婢膝之徒秉政,以致蒼生飽受塗炭之苦。1”
中心思想,于公與私這個昏聩皇帝不下臺,天理難容!
李廷張了張嘴,這丫頭這張嘴可真夠毒,“你還小……”
李昭直白道,“覆巢之下無完卵。”
李廷沉默了會兒,擺出一幅慈愛的笑臉來,“我和你父親都在,你不必如此,慧極必傷!”
李昭輕聲道,“也比怎麽死都不知道好。”
“在弘化她也這樣?”李廷指着李昭問李湛。
李湛道,“阿昭時常出入父親書房。”
李廷到這兒已經有點兒回過味來,沒有李徽允許,李昭無從得知這些機密,他都不清楚呢!
所以李徽這是已經下定決心了,遂連小女兒也不瞞。和皇帝周旋不難,要倒登基三十多年的皇帝可不容易,皇帝倒下後李氏如何全身而退,捧上的新帝會不會想趕明兒你是不是也要倒我呢!也尋思起如何消除隐患,那不是瞎折騰了。
這任務十分具有挑戰性,還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影響,一着不慎便是遺臭萬年。
“易說難行!”李廷沉聲道。
李昭和李湛對視一眼,心知李廷已經下定決心。
換皇帝這事,李湛和李徽早有默契,反倒是李廷傾向于順其自然看着皇帝把自己作死,在适當的時候推波助瀾下,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李湛擲地有聲。
李廷注目李昭,“你打算從何下手?”
李昭冷靜道,“諸王勢大,環伺皇位。太子年少敦厚,不得聖心,衆皇子野心勃勃。最是無情帝王家!”最後一句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古往今來,皇家自己人窩裏鬥那太司空見慣了。
說到這裏李昭就忍不住吐槽皇帝,明知道自己幾個小叔叔和兄弟不省心,不想着把兒子們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反而毫不掩飾對太子的不喜,讓皇子們生了野望,各自為政,互相争鬥。真是蠢到了一種境界。
李廷輕輕嘆息了一聲,自己真的老了,思索了下問李湛,“你父中意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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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之上,李征發難,別忘了李征是禦史,此外還有疏狂名士的頭銜。都說了疏狂,那就不能指望這貨說話多委婉。
李征直接炮轟皇帝,寵愛女兒天經地義,但是把女兒寵的無法無天,目無禮法那就是你的錯。
九、十二兩位公主如此淩/辱朝廷重臣之女,皇帝要好好管教其他子女,切莫再出現文臣武将在前頭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兒女卻在背後被人肆意淩/辱的荒誕事,以至于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上行下效,公主如此,是不是皇帝沒做好表率,若是皇帝對士大夫真心敬重,公主如何會放肆。
別說這是皇後管教不力,誰不知道你很寵愛莊修容,九、十二兩位公主打小都是跟着莊修容長大,和皇後半毛錢關系都沒有,皇後管教下還要被你苛責。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皇後是嫡妻,管教庶女天經地義,皇帝豈可寵妾滅妻。
李征還是很給謝家面子的,幫謝皇後喊了下冤,雖然謝皇後大大丢了一回臉,作為嫡母不能管教庶女總不是體面事。
說完莊修容,李征扯到霍昭儀身上,勸皇帝以天下蒼生為重,霍昭儀哄得你高興,“陛下可酬其金銀玉帛,勿再以黎民為謝禮,百姓何其辜,萬不可再現青陽第二。霍令東何德何能,因一女得帝垂憐,便為一方父母官,不過兩年便導致青陽生靈塗炭。國事豈容兒戲,陛下奈何因一女子而輕天下!”
李征一串話說出來都不帶停頓的,抑揚頓挫,聲情并茂。
啪啪啪,皇帝的臉都要被打腫了,那張龍臉陰沉的能擰出水來。
氣急敗壞的皇帝還不能放下身段跳起來和李征吵,眼風一掃。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逢迎遛馬之輩,狗腿一號一躍而出,一根手指頭指向李征,義憤填膺,“天使前去青陽調查未歸,事情如何尚未可知,李禦史卻在此大放厥詞污蔑朝廷命官……”
李征一巴掌拍開狗腿一號的手,劍眉倒豎,“爾等跳梁小醜,也配拿手指我。”跨前一步,逼視狗腿一號的眼,“青陽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人盡皆知,唯朝廷不知,他霍令東堂堂縣令還敢說無罪。陛下派天使前去調查,是為收集罪證安撫百姓,難道你覺得是去為霍令東平反不成!陛下豈會昏聩至此,霍令東若無罪,青陽亡魂難安,天下百姓不平。”
李征旋即轉身對皇帝長揖在地,告狀,“他如此敗壞陛下清譽,請陛下治他大不敬之罪!”
就是讓人去救心肝肉親爹的皇帝,“…………”
覺得皇帝就是去救便宜丈人的狗腿一號,“…………”
忠君人士看不去李征這麽埋汰皇帝,“李禦史何必在此胡攪蠻纏,雖然禦史可風聞奏事,然豈可憑三言兩語定人罪,李禦史置國家律法于何地!”
李征一揮廣袖冷哼一聲,“他先說我污蔑朝廷命官的!”
忠君人士還要跟他辯一辯,不經刑部定論,霍令東的确不能定罪,只才說了幾句又被李征打斷。
“今日我們不辯律法,只說霍令東一衆憑何為朝廷命官,陛下豈可重個人好惡而輕社稷。”李征一本正經道,一指忠君人士,“符侍郎以孝廉入朝,在刑部兢兢業業二十年,屢破大案。”又指一武将,“程将軍以軍功入朝,滅敵五萬。”然後指狗腿一號,“爾以何位列朝廷,于國有何功,于百姓有何益?只會奴顏婢膝,谄媚君上。”
李征跪倒在地,情真意切,“臣懇請陛下親賢臣遠小人,勿使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
三番兩次被挂牆頭的皇帝簡直氣得要死,忍不住喝道,“放肆!朕難道連任官的權利都沒有,選任官員還得經你允許不可,是不是這皇位也該讓與你。”
李征脾氣比他還大呢,“陛下乃天下之主,自然有權選命朝廷命官,然臣忝為禦史,豈能明知陛下被小人蒙蔽卻不谏言,如此臣便是罔顧君臣之義妄為禦史。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竟是如此聽不得诤言,我做這禦史又有何用。”
說完大哭一聲以示痛心疾首,開始脫袍子。
皇帝眼皮開始跳,不期然想起五年前的古神,當年鬧了這麽一出辭官的戲碼,影響太壞,以至于連着幾個月都有大臣給他上綱上線要他虛心納谏,趕緊示意別人去攔。
符侍郎便是其一,這是個真忠臣,尊禮法正統,全心全意為皇帝着想,誰來拉攏都不理。奈何皇帝不怎麽喜歡他,嫌棄他太刻板不會變通,不過皇帝虐他千百遍,依舊把皇帝當初戀,“李禦史,李禦史……”
李征卻是鐵了心的要辭官,他爹讓他回雍州給他哥幫忙呢,擋開符侍郎,李征怆然道,“陛下都說要禪位了,我雖知這是氣言,然為避嫌,我豈可再為官,又置陛下威嚴于何地。只祈求陛下勿要再有此等動搖國本的怒言。”
他長得清俊優雅,此刻白衣散發,心如死灰,活脫脫的被皇帝傷了心的絕望模樣,卻還在替皇帝考慮,老實人符侍郎都要被感動了,也不再攔,皇帝都說那種話了,李征的确不好再列朝。所以他就沒注意到,諸王在聽到禪位時眼睛亮了亮。
對着上首的黑臉皇帝,李征伏拜三下全了君臣大禮,起身潇灑的離開。
你以為這樣就完了,太甜了,朝上還有那麽多大臣呢,不少大臣可都跟諸王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李征說話的時候他們當啞巴,李征一走他們接着開炮。
一個說皇帝必要禮遇大臣。
一個說皇帝不能任人唯親。
一個說皇帝怎麽能把皇位當兒戲。
……
直說的皇帝臉色鐵青,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