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拍戲
武笛迅速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整理成短消息,發給了正植,也沒告訴老爸,就進組拍戲了。
她剛到片場的時候,攝影棚內正在拍一出武打戲,穿着高中校服的四十歲女星費力地做了一個空翻動作,摔到地上,接着爬起來嚷嚷着開罵,讓導演派替身上場。
說是一線女星,憑劇組的窮性,那也是個二十年前火過的一線女星,現在糊得不成樣,臉上的蘋果肌下垂到人中水平,打過針的皮膚有種說不出來的組裝感,讓人怎麽瞧怎麽不舒服。
她氣沖沖坐到角落裏去,與現場一位大咖女歌手并排喝冰飲。一見到新來的武笛,她的眼睛就眯了起來,不小心暴露皺紋。
這是武笛第一次見到旁邊那位大歌星——蔔莺的真人——那個傳說中唱現場能把人唱得眼淚決堤的年輕女歌手,她竟然來給電影唱OST,這大概是劇組經費巅峰。
這時,導演和星探一起走過來了。
星探開始叽叽喳喳介紹武笛給劇組各部門認識,但全劇組都是茫然呆滞臉,一動不動打量武笛。
星探一邊領着武笛往裏面走,一邊小聲囑咐:“今天這裏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蔔莺。她個性古怪,錄歌前非要來片場看看,說是要見過主角才能唱好OST……”
星探把武笛帶到一間超大的化妝間,喊了喊那位染着彩色頭發的男人:“Tony,交給你了,她已經簡單試鏡過,按之前開會确定好的妝造給她做造型就行。稍晚點拍宣傳海報,我要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打起精神,OK?”
Tony那塗着粉色眼影的眼睛一眨不眨,扭着腰走過來,盯着武笛:“你好……好——正——啊!”
武笛:“……你好。”
Tony開始很興奮地工作起來,把武笛按到化妝鏡前,在唰唰唰進行了近一個小時的化妝後,點頭欣賞自己的成果:“啧啧,你這張臉,是怎麽做到臉型端正英武的同時還清麗脫俗的?”
睡着的武笛一個激靈,醒了。
她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結束了嗎?接下來還有什麽?”
“編發型。你發量挺多的,不用戴假發片了,稍微吹蓬松一點就行。”
Tony親自給她編頭發的時候,手指都微微顫抖,“喂,妹妹,你你……你這頭骨長得也太精致了吧,剛才化妝我還說你眉眼的骨相最好,看來是話說早了。好久沒見過這麽優越的顱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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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笛讪笑一下——造型師怎麽和星探一樣神神叨叨的。
武笛是第一次穿古裝!
她皺着眉,甩着寬袖轉了一圈,灰藍色的裙擺也跟着轉上一圈。咻,她收劍站穩,看着鏡子裏自己扮的男相——“為什麽校園電影裏面,會讓我穿上這種衣服……而且還是男裝……”
“你不知道嗎?這個造型是有一段戲需要的,你飾演的角色參加話劇社表演,演古裝女俠。導演打算放大這部分戲,重點拍攝這段,海報上你也是穿古裝的。”
“所以是……戲中戲?”武笛混亂了。
上場後,拍她的第一個鏡頭,就直接是影片結局的場景之一。
攝影棚布置為一片月色下的小竹林。因為夜盲,白光刺在黑暗背景裏的時候,武笛眼睛看不太清楚,但是導演又要求那個鏡頭她直勾勾盯着前方的反派,于是武笛只好一眨不眨眼。烏黑雙眸在随風飄舞的衣衫和長發中,竟陰差陽錯展現出勾人魂魄的魅色來。
人造夜色下,一張清冷俊俏的臉脫穎而出。
葉影搖曳在白皙的臉上,忽明忽暗。
鼓風機的聲音都消失了。
“卡、卡!”
好半天,導演才反應過來喊停,武笛都快睡着了。
“對!就是這個眼神,過!絕了絕了,這一幀要剪到宣傳片段裏去!”
武笛繼續稀裏糊塗地拍攝,起初,還沒察覺到什麽不對,只是照他們說的做。很快,她就意識到什麽了。
太無聊,沒有想象中的刺激。導演為了所謂的妝造美感,花大量時間找角度,個個鏡頭都是擺拍,重點突出演員的外貌裝扮,根本沒地方給武笛發揮展示武術。尤其是大量的慢動作鏡頭,她真的無法忍受,真讓人搞不懂,既然打算做慢動作,那找她來拍有什麽意義呢,只為省一份請武術指導的錢嗎?也是,全片所有人的動作都是她設計的。偶像劇式套路劇情被導演亂七八糟插到劇本裏,編劇本人也沉默了。
武笛這會兒有點厭倦,犯困,感覺沒意思想走,但又覺得這樣做太不成熟,像一個不定性的孩子,于是打算再堅持一下看看。
而就在這時,星探趁休息時間拉武笛起來,領她往另一處走。
“看吧,制片人很滿意。我就說,你這樣的長相,不僅在體校,就算在傳媒院校也很出衆啊!而且,用那些标準評價你不恰當,你這樣的相貌氣質,在生活中是不太會被人認定為大美女的,我說了,你一定要上大熒幕。接下來一周的行程,我都給你安排好了。”
武笛站定,“又要找人代課?我不能這樣一直缺課啦!體校的人,一天不去訓練都不行……”
“你聽我的,演藝事業搞好了,比你上什麽大學都賺錢。”
武笛被推搡着往前,忙不疊環顧,“我們現在往哪裏走?”
“制片人決定安排你去做談話,他會羅列一些武術相關的問題來采訪你,對你來說應該不難。這段采訪會作為幕後花絮放在彩蛋裏面,是個很好的表現機會……就是不知道你表達能力怎麽樣?”
“我表達能力不好。”
“那就努力表達好一點,去吧。哦對了,制片人是美國人,普通話不太好,注意聽。”
武笛摸了摸後腦勺,“為什麽我們的功夫喜劇片的制片人會是一個美國人?”
“不要強調這一點啦,美籍華人,小時候在美國生活而已。”
武笛見到了制片人。
兩人在桌上相對而坐,攝影師的鏡頭在二分之一的位置放置,其他工作人員全盯着他們兩人,星探在遠處觀望。
制片人的中文實在蹩腳,在簡單介紹她後,開始照着臺卡提問了:“網上有不少關于你參加詠春拳比賽的新聞,而你在本片中飾演的角色,也是個天才武術少女。顯然你會很多招式,那麽你認為在本片中,你最想Show(展示)的是哪一種武術技巧?”
“當然是詠春拳了。”
“抛開片子來說,作為詠春拳傳人,你認為現實裏中國武術最厲害的類別是?”
武笛微微皺眉,“真正的戰鬥中,武術絕不會是一種模式,所有的拳法腿法都需要你在适當的時候熟練使出來,随機應變即是如此,沒有最厲害的方式。我也不是什麽詠春拳傳人,我只是一個需要武術的人,好比魚需要水。”
制片人馬上接下一個問題:
“你認為,一些Chinese Kung fu與西方風靡的拳擊相比,誰對世界的影響更大?”
“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問題。”
“OK,練武最重要的是什麽?”
武笛費力才聽清他的中文,咳嗽一下,“其實,武術是一個需要每天練習的東西,好比鋼琴家長在鋼琴上的手,又或者,像您此刻口音很重的英式中文,都是同一個道理,長時間不練,就會生疏,需要使用的時候甚至會鬧笑話。”
制片人:“……”
制片人不再輕微地靠着椅背,而是收斂了表情,坐直了,食指交叉隔在桌上,下巴擡高——
“你對武術的見解很深。”
“還好,武術理念都是我父親教我的。否則,憑我的年齡,去參透這些基本的道理也要花上相當長的時間,走相當多的彎路。”
“詠春拳本質上是不是女人專屬的拳?它的陰招不少,就像別的功夫一樣有太多……怎麽說呢——花拳繡腿吧。當然我是說很多外國人這麽看。”制片人微笑着,眼底掩着諸多不明意味,臉上還要故作正經。
“這是什麽年代了?我不信還有那麽多外國人有誤解。”武笛的語氣驟變,“制片人先生,是你自說自話,我認為你對中國武術一無所知,在這樣的情況下竟然拉到投資拍戲,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也許,你最初是抱有弘揚傳統文化的打算,又或者,根本就是想撈一把喜劇片的錢……無論如何,你準備得太不充分,我建議可以換個題材拍。”
啪!
制片人把臺卡往桌上一拍,站起來,攝影師立馬暫停。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武笛。
武笛仍保持原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臉上沒有表情,氣場卻高對方一大截。這時,星探沖過來按住了她——沒錯,不是拉住人高馬大的制片人,而是按住了武笛,并擡頭朝制片人賠笑道歉。
武笛重新回到片場。
導演還以為無事發生,在那裏咋咋呼呼吆喝着各部門準備。
現場飄着白茫茫的霧。導演從霧裏面拉出一個瘦不拉幾的小夥子來,“這位,是我們的李小龍替身,你們握個手,熟悉一下。”
武笛不動,“故事背景不是九十年代?”
“呃這,這個……其實他只在人物回憶片段中出現的。片中有很多六十年代的事件,倒敘,插敘,很複雜,懂吧。”
——早該意識到的,這個團隊從頭到腳都很差勁,而且有問題。
武笛正在想如何向星探提出棄戲,時機來了。
“或許,你有腹肌嗎?”導演又問。
“有啊。”
“哇,你竟然真的有!可以啊!”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們學校遍地是腹肌,不論男女。”武笛忽然退後一步,上下掃視對方,“又要幹什麽?”
“當然是找鏡頭展示啦,一定要特寫的。”導演轉身就去找攝影師溝通。
武笛撫摸了一下額頭。
她閉眼,站在原地,差不多三秒後,重新睜開了眼,用無比平靜的語氣對星探說:“我不拍了。”
星探還沒來得及接話,導演先聞聲跳過來了,大聲喊:“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拍了。”
道具組所有人,還有女主演,還有跑龍套的、發盒飯的,全都停下了手頭的事,個個身長脖頸張望。
“我不接受這樣的戲。我不可能加深國人自己的偏見,武術不是這樣的,只會花拳繡腿。而且你們設計的輕功戲也太過誇張,牛頓棺材板都壓不住了,既然演員只需要踩個威亞混在白茫茫的幹冰中飄來飄去,找我來演什麽?誰都可以上陣。”說完,瞥一眼角落那四十歲女星。
導演嚷嚷:“你憑什麽?簽了拍戲合同,你、你這樣要付違約金!”
武笛笑了,“嘩”舉起右手,握成拳頭轉一圈,咯吱響,朝導演一步步走近,輕聲問:“違約金?”
導演咽了咽口水,慌忙後退。
這時,一只手攔了出來,把武笛拉到後面去,一紙合同卻擋在前面——
“這份合同上面有很多漏洞,即便糊了法官的眼,也能被判斷失效。何況,你們制作方有更多問題,恐怕不願意鬧到法庭上去。”
阿植的聲音!
武笛喊:“阿植!”
正植回頭,迅速瞄她一眼——還是第一次見武笛化妝的樣子,差別不是很大,但搭配全身亮眼的妝造,讓他愣了一下。
導演伸出食指,“你你你誰?你說我們有什麽問題?”
正植懶聲道一句:“——逃稅。”
四周嘩然。
“你诽謗!”導演臉色都變白了,看對方這麽篤定的樣子,聲音顫抖起來,“你有什麽證據?”
“我倒是沒有證據,那麽,你覺得你們經得起查?”正植把上前的武笛牽回來,以平靜冷冽的口吻道,“不怕相關部門約談的話,大可以挺直腰板,等待舉報信。”
說完,就在衆人呆滞的目光中,毫不拖拉地,很幹脆地,帶着武笛背身離去了。
人,就這樣走了。
導演才反應過來,還想追上去,旁邊,傳來突兀的鼓掌聲。
只見光鮮亮麗的女歌手摘了墨鏡,指尖夾一根煙,坐在專屬沙發椅上,觀完一場好戲後,翹起腿,“陳導何必再強人所難。我覺得那個女孩子說得有道理,假如,你非要按自己的标準拍,應該重新選符合你标準的人。不要再拖拉了,我沒時間陪你耗,坦白說我這會兒都不太想給你錄歌了。”
大咖都發話,導演只得作罷,連連去哄歌手。
星探追了出去,跟上武笛的步子。
“诶诶,真的不拍了?”
“是啊。”
星探語無倫次:“那段采訪還不錯……本來這會是一個很有希望的電影……如果你走了,什麽都沒有了。他們明天就會換人……”
武笛歪歪頭,“沒了就沒了,那些話我又不是為了說給別人聽而說的。”
“那……你簽我們公司的事……”
“随便你要不要解約吧,反正那是短期合同,但我不會再去公司了。你自己考慮?”
星探撇撇嘴,又聳了聳肩,比了一個“OK”手勢,停步,“行吧,很可惜我們沒有合作成。但我更遺憾的是,熒幕有可能錯過了一張很有價值的新面孔,好比滿是星星的夜空錯過一顆流星。”
“既然夜空已經有那麽多星星,想必也不缺偶爾的流星,謝謝你,再見!”
于是,套着一身古裝戲服的武笛,就這樣,頭也不回地,拽着身穿現代裝的正植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