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蘋果

武笛想,自己大概是睡過去了,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

這天夜裏,她躺在白色床上,沒有夢見阿Z,卻夢到小時候的一些人和事。

一個小男孩跌下山——

她磕磕絆絆跟在後面,大步追過去,畫面一轉,從一雙可怖的眼睛轉到山坡間的一棵青蘋果樹上,綠葉罩着柔柔暖暖、朦朦胧胧的白光。

蘋果樹下,小男孩和小女孩坐着吃果子,一個對另一個說:“謝謝你拉住我,我才沒有掉到山下去。”

“是你上次救我溺水在先。”短發小女孩眨一下眼睛,咬了大口蘋果,“你真幸運,挂到一棵果樹上!哇,我最愛吃青蘋果了。”

幹淨清秀小少年輕笑着凝視她。他皮膚白淨、眼睫毛密長,臉部輪廓初顯骨感,這種類型最受小女孩們歡迎,叫誰看都移不開眼。

——“老師,找到他們了!”

坡頂傳來另一個男孩的聲音——炎火,他的視力總是最好的,隔老遠就看見落難的他們。

小學低年級,武笛還沒有跳級,與炎火、正植一個班,身邊朋友全是男孩子,放學後一起玩跳跳棋、溜溜球、爆丸——那還是追《快樂星球》電視劇的年代,零花錢全都存下用來買各種游戲卡片,卻在買之前的夏天又捐給汶川了。

後來與阿植特別的熟絡,是因班長和學習委員不得不産生的交集,加上兩家又是鄰居,而且武笛和武媽都慕強,對于拿遍小學奧數比賽獎項的天才男同學充滿熱情,就這樣,即便性格寡淡如正植,也成了武家的常客。

小時候武笛是假小子,五官長開前,還沒顯出靓女模子來,直到少女初長成,頭發經歷初三備考安分地留長,出落得腰細腿長、濃眉大眼,氣質才随武媽的底子生出南洋風情出來。高中起,偶有男孩子在武館門口晃來晃去,也不知要幹什麽,反正周末就在那附近游蕩。

兩年前,武笛剛念大學,他爸對上門追求武笛的同學說:“警告你哦小兄弟,她跳級了,小學只讀了四年,所以現在十七歲就讀大一。別打未成年的主意。”

就這樣,即便三年連上T大校花榜前十,也沒幾個人真的來塞情書。

倒是阿植,已經收過太多粉色的信箋,那些信箋上總是噴了淡淡的香水,他一拉開櫃門,通通都掉在了地上。本人耐心耗盡,每次都是武笛幫他“處理”掉,有時候,與武笛關系好的女孩子央求她幫忙留下,她很不好意思拒絕,但私下還是一轉身就扔垃圾桶了。

——那是她為阿植做過的唯一傷害人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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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保證,她本身肯定是不願意的。

“你知不知道,每個人都以為你和高一的學弟在交往?”炎火調侃道。

“誰啊?阿植嗎?”

“你們只要趕上同時間放學,就會一起走。”

“當然了,是鄰居啊。”

炎火站在原地拍籃球,詭笑道:“好吧。反正這很正常,只要是作為中學生,就會知道班上每一對情侶的戀情狀況,包括人家最初是怎麽暧昧的、後來是怎麽分手的,當事人即便一個字沒說,大家都能得知無數細節。一個班,就那麽大空間,什麽風聲能逃出走廊距離?何況都處在一個想象力爆炸的年紀,你要做好被長期誤會的準備。”

武笛倒不在意偶爾一些女生的惡意目光,她沒木漪那麽好欺負,她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勇。

小時候拿了獎狀回家,武氏夫婦都很默契地誇女兒勇敢,不像別人家誇聰明、孝順什麽的。他們就專誇勇敢,武笛聽了開心到要跳天上去。

但武媽媽會發現武笛并不是無所畏懼的,小學時,武媽總給武笛做急救測試。家裏只有兩個人時,她教武笛,如果她暈倒了武笛該怎麽應對。她重複講一系列措施。後來有一次她裝死,武笛當時覺得世界末日降臨,措施全忘記,吓得一動不動了,結果她突然爬起來哈哈大笑,抱着武笛轉圈,逼問道:“說,更喜歡阿媽還是阿爸?快說!”武笛邊抹眼淚邊委屈地回答,“阿媽……”

那些童年的夢境,都是關于生命裏最刻骨銘心的、既恐怖又溫暖的體驗。

無數混亂的畫面頻頻切換,武笛又跑了起來,看見了最開始的一幕,小男孩跌下山崖,她吓得喊出聲——

“阿植!”

病床邊,趴在椅子上睡覺的女人驚醒,即時聽到她喊的兩個字。

武媽撲過來:“阿笛,醒啦?”

武笛渾身酸痛,由媽媽扶着坐起來,環顧四周,只見一片白茫茫,“我從昨晚睡到現在?阿植呢?還有阿灰呢?”

“阿灰是誰?”

“……”武笛摸了摸頭上的繃帶,“哦沒什麽,那阿植有沒有事?”

“就是他叫救護車送你來醫院的,他沒事,毫發無損。放心放心。哦,你先不要回校,多請幾天假,好好養傷。”

“不行啦,不能一直缺課。”

“你看你這個樣子!怎麽上課!去表演身殘志堅嗎?”

武笛低頭看着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紗布,嘟囔着:“這點皮外傷,又沒傷到骨頭,怎麽能一直請假?到時候輔導員帶同學來探病才尴尬。”

“那……多歇一天也不行嗎?你可以說是痛經需要多休息一天。全班唯一的女生嘛,難免的,輔導員會理解。”

武笛坐直,扶額,“老媽,全班都知道我的經期時間,怎麽撒謊嘛!”

武媽:“……”

說話間,武笛的視線忽被一抹墨綠色吸引,她不覺伸手,摸一下武媽的頭頂,“阿媽,嘶——你這個發卡……好像很好看。”

武媽:“……”

“你說什麽?”武媽愣過後,丹鳳眼瞪成杏眼,“你你你再說一遍?”

武笛回過神來,擺擺手,“哦哦,沒什麽,我随口一說……”

“我聽清楚了!你、你說我的發卡好看!天啊,剛才你好像一個女孩子!”武媽當即扯下墨綠色的手工制發卡來,夾到武笛耳邊的頭發上,還抹一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淚,用哭腔道,“我從不穿裙子的女兒終于長大了,沒想到住個院會開竅,嗚嗚,你不知道,阿媽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武笛:“……”

另一邊,正植在家和母親吃晚飯,準備吃完再去一趟醫院,看看武笛醒來沒有。

桌上,正媽媽光吃白米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阿植,你阿爸又聯系我,說希望你畢業後去美國發展,他在那裏能給你提供幫助。以後你考研考博,想念書到什麽時候他都支持你。”

正植動作一僵,放下筷子。

“我不會去的。”

正媽媽眼睛變亮,“那當然最好啦!媽咪也不想你離開我,就留在廣東多好……而且你繼父也很欣賞你,希望你将來和阿弟或阿妹一起接手公司——對了,說到這個,阿植……假如我今年備孕的話,你不會有意見吧?”

正植剛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手指僵硬,“……你還要生?”

“哎呀,還沒到四十歲,生一個也沒多難吧……最近我每天晨跑,身體好得很。你繼父又沒有一個親生子女……”

正植一手撐着額頭,揉了揉額角。

他起身,“吃飽了。”

“诶诶?才吃幾口呀,去哪裏?”

武笛在醫院裏躺着。

她數了一會兒挂鐘,又數一會兒窗臺上的枝葉。

躺着——做這個動作,對于武笛來說是一件多麽難的事,好比要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游在岸上,一片随風飄舞的葉遇上暴雨,一個嗜辣的人只吃甜食,一頭豬拉磨,而一匹駱駝學游泳……

生命不是為了躺着。

她猛然坐起,撕了頭上那一圈繃帶,下床,憤憤地踩着拖鞋去開門,外出閑逛了。

正植進來的時候,只見空無一人的病房。他垂下眸,站了片刻,才轉身去找人。

他問過護士,也沒找到蹤跡,接着整層樓繞來繞去走遍,也不見人影。聽護士說,也許是提前去做檢查了,然而打武媽媽電話,武媽媽卻說武笛下午就在病房裏休息,沒有別的事,而且她早就發消息告知女兒阿植會來看她。

那就更奇怪,正植當即打一個電話給武笛,武笛沒有接。

他站在醫院走廊裏,閉了閉眼,回憶昨晚種種場景,有不好的預感。記得送她來醫院的救護車上,她似乎一直在做噩夢,嘴裏迷迷糊糊嘟囔着什麽,很不安的樣子。

他快步走起來,開始一個個地方細找她,包括照片子的地方、主治醫生辦公室、藥房什麽的,所有可能她會獨自前往的地方,他都去看了一遍。

還是沒見着人。

終于,他趕回病房時,在走廊上見到了正推門而入的人。

武笛也看見他,彼時她走路的姿勢定格在一個略顯滑稽的角度,還沒開口,前方的人大步走來,直接将她摟入懷中,動作很輕但隐約是用力的,捆得她呼吸困難。

武笛的臉,因為來不及躲埋在了他的胸膛前,她透不過氣:“阿……植……”

即便兩人是再親近的朋友,也從未這樣親近地擁抱過——主要是阿植,他從沒有跟人靠這麽近過。

正植松開了她,後退一點。

那眼簾疲乏地垂着,并不直視她,“對不起,昨晚……我扔下你。”

武笛“噗嗤”笑了,胡亂擺手,“你說什麽傻話,阿植,你不走,留着跟我一起挨揍嗎?多虧你報警早,否則還不知道我傷成什麽樣。”

他随她一起走進病房裏去,在她身後,盡量用平淡的語氣低聲問:“确定,看見我獨自離開的時候,心底裏沒有一點介意?”

武笛回頭,結巴了幾秒,才順利接了一句話:“我怎麽會怪你?我保護你還來不及,阿植,你不要多想。那種情況下肯定能逃一個是一個的,你留下來幹什麽?幫倒忙嗎……”

——結巴那幾秒不對勁。

其實,心底确實是有一個微妙小疙瘩存在的——畢竟當時有着深陷困境的恐懼。但武笛自己估計也不是介意的原因,而是別的某個原因,可她一時想不清楚。

她趕緊轉移話題:“對了,阿植,昨晚你在江邊是要跟我說什麽事?說是關于你和我的,當時話被打斷了。”

正植眼神一閃,“……沒什麽。”

“什麽嘛!”

“下次找時間跟你說。”他伸出雙手,按在她雙肩上,“總之記住,以後,再也不要夜間走在沒什麽人的地方。”

“放心啦。”武笛拍拍他的手臂,轉身,張開四肢,重重倒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語,“哎,我真不喜歡我這雙眼睛。我讨厭自己天生的弱點。我為什麽不去試着治一下夜盲呢?”

“你這是天生的,沒有辦法。”

“誰說是天生的?”

“你從小就怕黑,在暗處看不清東西。”

武笛慢慢轉過臉來,停頓了片刻,輕聲說:“……阿植,其實不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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