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國賽(完結)

慘白的亮光下,對手沖這裏輕嘲一笑,擡臂。

臺下當然是喧嚣至極的,将比武臺圍成一口沸騰的鍋,但武者在冒泡的水面上對立,聽不見沸騰聲。

TV直播,收視率與每位選手的心跳頻率呈正相關增長。人們在電視機前屏息以待。百萬獎金的字牌與冠名商燈牌緊扣在一起。

第一排坐席中,老乞丐與武爸交頭接耳:“四眼仔的眼神,一看就是患得患失之人。”

現在是最後一輪,武笛與眼鏡仔的終極對決。但武笛覺得,那種來自心底的根本性變革仍然沒有發生。她浮在輕飄飄的水面上,沒有把握。

于是更要步步緊逼、攻勢淩厲,唯恐對方先以新奇招式占了上風。

幾個回合下來,滿頭汗水的雙方在周旋的腳步變換中輕緩片刻,以備最佳時機。

——你還是那個裝模作樣的庸人。

眼鏡仔的眼神如是道。

——我只是一個武者。

武笛與他對視。

——你只是一個準确而無其他優點的武者,如同勤奮的老好人。我最痛恨你這類人,沒有生活在黑暗中,比白開水還平淡。

——今時不同往日。

——呵,你找到自己的拳風了嗎?千篇一律的招式,永不變革的拳法,比到頭也只是熟者贏。難道,比詠春就只是比詠春?

武笛意識漸漸游離,她想,也許都是自己在自說自話。

她明明喘着氣,明明鮮活地呼吸着,感覺到對手是鷹,是蝙蝠,是野狼,卻感覺不到自己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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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經意往臺下掃一眼。

黑茫茫的人海,她自然看不清,只見到第一排坐在明亮燈光下的熟人面孔。最邊上,有個突兀的人——那是上次被星探帶去拍戲時采訪她的制片人。

制片人西裝革履,依舊是眼神輕蔑地審視一切。但叫人想不通的是,他既然沒有觀賞中華武術的态度,又何必非要來看中國功夫呢?

在飛速的視線轉移中,目光掃過武爸的身影。

拳法即本性,老爸拳風之中的大氣沉穩,猶如個性的沉穩內斂,但此刻,武笛想起的不是別人曾給武師傅這人的誇贊與肯定,而是那個清晨,老爸送老媽的95朵紅玫瑰。

——百分百确定,受傷倒下,會被愛的人接住,所以才會有沉穩的底氣,以及關鍵時刻冒險一博的勇氣。

這世界依舊是那樣冷漠黑暗,一束光可以刺傷一個無辜女孩的眼睛,一個商人可以将一片森林變成商品。但是總有什麽,總有點什麽,是依靠坦蕩與光明生出的對峙力量,能綻放開一朵名為潛力的花。

她曾幫人在高空中找到勇氣,為什麽此刻不能為自己找到勇氣呢?

從地上爬起來後,武笛決定,試試那一個方式——

此前就揣摩過這招,只要距離夠近,控制住對方的下盤,就可能制勝。如果,在擊倒眼鏡仔下方後,能以阿植那樣的速度三連腿将他重要關節擊傷,就有完勝可能。

——拿第二名的人,可以是穩,但第一名,也許是穩中求破者更配得上。此類賽事比比皆是,一年又一年,一屆又一屆,假若永是穩者居冠、永無創新,則永無進步。

于是,她就那麽做了——

在席叔驚詫的目光中,少女輕盈而結實的身形在白光下沖刺向前,擡腿,單腳踢向對方右側膝,借力而起,連蹬上身,一個快如閃電的三連腿“咔咔咔”準确擊中眼鏡仔的三個重要部位,在寂靜的現場,傳來三處骨頭受震的聲音。

眼鏡仔的拳頭,每一次都晚一拍。

每一次都沒擊中。

武笛沒想到,自己真的完成了這個動作。最後一次踢腿,是令人們再感意外的三個轉向,眼鏡仔的血都吐到她腳踝上。

眼鏡仔憋着一口血,撐地而起,刺拳而來。

武笛待對方逼近至一尺距離,才閃側一步,右手手肘撞向對方後背,在其往前撲倒時助上一腿之力,眼鏡仔滾到了臺下。

人趴着,一時動不了了。

裁判連續吹哨。

那時候,所有觀衆都未緩過來。

一秒後,反應最快當屬第一排親友,起身帶頭鼓起掌。

武笛面向觀衆們,舉雙手回應喝彩,多方位鞠躬。

此刻,她才驚喜地發現,自己今天很神奇地沒有受一點重傷。

賽後,滿世界的呼喊聲中,武笛與眼鏡仔在後臺人潮中擦肩而過時,武笛低聲說:“我并沒有完全贏過你。你最擅長迷蹤拳,而我們比的是詠春。”

眼鏡仔冷冷掃她一眼,側身走開了——“哪裏有那麽多廢話,單論比賽,輸了就是輸了。你犯不着羞辱我。”

賽後很多天武笛還心有餘悸。

冷靜過後,她發現自己當時實在是太過大膽,竟然敢毫無準備在決賽嘗試第一次突破。

“不過好歹是拿到獎金了,還賺了好多筆廣告費,武館要搬去市中心啦,報名者好多,希望能有個新的開始。”她在去S記冰室的路上興奮地對阿植說,叽叽喳喳好比鬧騰的鳥雀。

“是啊,網上喊你妹妹的人也很多。男女老少都有。”

正植目不斜視地走路。

武笛歪過頭去,瞄他一眼,“哈哈,網友們都很熱情。”

“我是說,很多男的喊你喊得很親熱。”他一眼回瞄過來,步子停下,“什麽馬甲線妹妹的都來了。”

武笛一愣,馬甲線妹妹……這也不好聽啊。

她撓撓頭,“你想多了吧阿植,比武臺上,我那種青筋暴起的猙獰樣子……人家喊我妹妹是跟喊弟弟一個意思。我老爸上臺才會迷倒一片少女,他比武大氣優雅,觀賞性比我高多了。”

猙獰?

正植無法向她解釋,那不是猙獰,而是一種什麽樣子——她不知道,最後關頭,攝影大哥的鏡頭有多厲害,每個畫面的切換,如何卡在每一個令人震撼的精準節點上,那一段現場直播的鏡頭真的高手水平。而她,位于熒幕中央,就像個武俠片裏的主角在最後時刻爆發名場面,留下影史經典一幕。而這一幕,因不是大塊頭硬漢而是丸子頭美女而具有颠覆性意義。

飽滿的額頭兩側散下一兩縷輕柔碎發,飄在靜止的塵埃裏。

她在半空中,踢腿動作在熒幕上定格,好像是專為海報而生。

大家都記住她了。

正植盯着她,半天沒說話,只擺着那張臭臉,又把臉別了開。

武笛在想,說個什麽笑話逗他開心,卻編不出來。她解不開僵局,眼珠一轉,忽然握起拳頭——

“看招!”

霎時間,武笛出拳,往他腹部擊去。同時她誇張地冷嘲一笑,“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中二病又翻了。

誰料拳頭落了空。她再出腳,勾住對方小腿一擡,而他趁勢空翻,閃到她身後,從背後收人到懷裏。

“幹什麽?”他埋頭在頸間問。

武笛一動不能動,扯扯嘴角,“比試一下……”

“跟你比,我會永遠輸的。”

“你這叫輸?”脖頸上的熱氣弄得她癢癢的,她掙紮一下,沒從他的手臂間逃出來,于是使個小暗招,掐他胳膊使他松了手——卻造成一人站不穩牽連另一人滾下綠化草坡去的局面。

枯草的香氣濺在脖頸間。

暧昧姿勢令路人頻頻矚目,想多看又不好意思多看。

斜坡上,正植的手扣在她腦後,輕輕一擡,将人帶起來,擋在她身上的陰影移了開,“把你的好身手保留起來。只要我在你身邊,你都用不上。”

黃昏的時候,兩人在珠江岸邊一間冰室喝糖水。

從夕陽落下開始,武笛的情緒就顯得低沉,憋了許多天的話終于憋不住:“阿灰的事,我都知道了。”

正植擡頭,看向桌對面。

他注意到,她眼角有點泛紅,甚至雙眼疲乏感重,今天還有黑眼圈。但是她能有這種平靜的語氣,證明已經熬過了最憤怒最難過的時期。

他沒接話。

武笛過一會才繼續說:“真的好遺憾,我和老媽準備的小貓房沒用了。我前段時間被分散了注意力,才疏于照看阿灰,我不該那樣的,假如……”她啞着嗓音喃喃道。

“跟你沒有任何關系。”正植直視她的雙眼,每個字的語調都在強調。

許久,武笛輕輕點一點頭。

她的聲音變得強硬了些:“新聞我也看到了。能跟我說說,是怎麽報複大狼的嗎?”

“當然。”

他立刻完全地坦白。

本來,一開始只是找人爆新聞,但沒料到這件事在網上發酵得那麽快,一夜之間,大狼被全網愛貓人士痛罵,有人寫舉報信,有人竊取隐私信息,有人甚至直接寄黑白相片和刀子到宿舍……那似乎又成了另一種暴力。學校迫于輿論壓力,溝通後讓大狼休學一年反思過錯了。

“我做這些……你會不會覺得過分?”他在逆光的落地窗邊擡起臉來,睫毛的暗影覆蓋在淡漠的眸中。

按以往經驗,武笛會跟他争論,讨論出更好的方式,以不至于太極端。但這次武笛在長長的沉默後,沉聲道:“一條生命,難道還比不上這個代價?至于休學,正好,一年後我離校了,再無瓜葛,眼不見為淨。”

正植舒了口氣。

兩人碗中的糖水都喝光了。

他看看她,又看了看手表,柔聲問:“……我們現在回家?”

“嗯!”

他轉頭,将視線挪到彩色的江面上,夕陽餘晖照亮他的側臉,“我這裏有兩條路,一條,是過路口就打車回山上,最接近直線距離。另一條是繞點路,徒步穿過這個公園,在灌木叢附近的一個站乘地鐵。”

“我選第二條,繞道。”

他故作輕松地挑挑眉,“經過那個灌木叢,不會想起阿灰就哭鼻子吧?那樣,我還要哄你。”

“……阿植不想走這條路嗎?”

“擔心你所以不太想。”

武笛輕笑着搖搖頭,起身,牽過他的手往前走去——

在被萬丈霞光籠罩的,閃着細密碎輝的臨江步行道上:“以前,阿灰總是在那周圍徘徊,怎麽也不換地方,我還不确定原因,現在想來,也許它就是在那個地方被原主人弄丢的。這下我也被阿灰弄丢在那裏了。最後再經過那裏一次吧,自己把自己撿走。阿植,那也是我們一起走過很多個黃昏的路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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