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去南京看望已然死去的他
我在那一晚陪伴着他,遠送着已離去的他。在越來越白的夜色中,我原諒了過去,原諒了他,也原諒了自己。我相信我們一定都犯了錯,可是并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因為仁慈。我因為認識到一切東西都太為殘酷,我想現實的世界或許需要更多仁慈。我第二天安靜的仍走回我的講堂,并沒有說錯一個字音,解錯一段語法,我那些昨日同樣被我恐吓的學生在見到這樣的我時,他們那顆同樣憂郁不安了一夜的心終于平靜了下來,并對我投來安慰的笑容。
所以你看,我需要對所有人仁慈,那樣,他們才會仁慈的對待我,就像我回到我的那間宿舍時,你同樣用那種溫和的笑意迎接着我。我在書桌旁坐下來,開始同你商量在什麽時候動身去南京看你。對的,你的葬禮的時間已通報安排,會很隆重,也因為很隆重,你又是一名中将,我無法正式參加。而事實上,我也并不想混跡在一大堆人群中,極其艱難的去看上你一眼。你一定很忙,一定再一次無法顧及到我。可是我又錯了,我應該在你靈柩下葬的那一天,即便再吝啬,也應該去看看你的,我不曉得命運還有更為殘酷的那一種,我們總是沒有想到最冷酷、最陰暗的那一個角落。
我那時候平靜的連自身都不能相信,我安排着去看你的日程——在舉國為你殇痛的日子,我卻還在向校長商榷請假。等到一切籌劃完整,你已入土為安半月有餘。我也開始質疑自己,如果說我已接受了你離開的事實,為何,我一次又一次的借故拖延行程,我的內心,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因為仁慈,我并沒有對自己刨根問底,我想,不再逼迫任何人了,讓一切順其自然吧,不要再逼迫她開口了!
我在一個周末,啓程前往南京。那是我第一次去往南京,出車站的時候,那裏的天氣比之上海要微暖些。滿目過客不相識,但因為你在那裏,我并不覺得我之于面前的這座城市,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路人。
鐘山,很安靜的守護在後湖的身邊,在一段斑駁的城牆邊上,紅血染就的一輪日頭挂在孤樹梢頭。南京這樣一座六朝古都,處處都透出厚重和滄桑,它同你的氣質是如此相吻合,它像你,可以容人躲入你的懷抱,祈求庇護,可是當時突然察覺到這一點的我,難過的痛不欲生,在陌生的來來往往之前,幾欲落下淚來,我甫一踏出下關車站便感知你的懷抱,可你,卻再不可能真正将我融入懷中。
但是,沒有關系,還有我呢,這一次,換做我将你融入我的懷中,好不好?若我們需要被平等對待,我們便需要同樣的成長起來,所以這一次,換我,将你擁入懷中,若你已再無能為力。
眼前的這座城市在南京保衛戰中淪為廢墟,八年的時間,它同樣被重建,隐隐見諸繁華,但臨近鐘山東南一麓,出了城門,人煙漸繼寥落,青灰色的霧中,天色始終未曾真正亮堂起來,即便時已過正午。車夫在見諸這樣的場景,偏車上又拉了一位青灰面色、形容若鬼的女子,便更有些猶豫起來,車至明孝陵他便再不肯走了,直說有位将軍剛剛過逝,這一段都成了限區,輕易進不去的。說了很一通,才低言道出實情:這裏死的人太多,光說一個明□□不提,死了就有近幾百年,活着時候就戾氣深重,這埋了多少年了,如今更是成了戾鬼,常見這一代有黑氣冒出,是被他殺死的那些大臣的怨魂,在地底下還被他壓制。更別說靈谷寺新建的國軍戰士公墓,幾千人的陰氣,将孫文先生的墓高高造在上頭,就是能讓那些死去的人在另一個世界還能謹遵孫先生的教誨,不要随意跑出來吓人。
他一路說了很多離奇的事,比如樵夫在公墓外側砍柴時聽到甬道上走動的腳步聲,突然很多年輕的聲音聚集在一起高聲談笑,因為日本人被趕跑了,他們這些被日本人打死的人也在另一個世界慶賀呢。……他一再勸誡着我,不要單獨去靈谷寺了,你看,他是一個多麽實誠的人,然後,我告訴他:不,我得去看看,我的丈夫也葬在了那裏。
然後他就忽然不再說話,他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的眼睛裏開始泛出一些同情和憐憫,那些同情讓我們身周的青灰色的霧也開始柔和起來:哦,原來是這樣的。他憨憨的笑,“都是這樣的人呢!”他豎起他的大拇指,啧啧稱贊,沒有再開口。我無故,淚水再次盈于眶。
他破例又将我拉前一程,停在一個上山的岔路口:翻過明孝陵,有叉叉路口去靈谷寺,就沿着大路走,不會走叉,尋到個人就問問,大山裏打轉轉,鬼打牆似地。告訴他們你丈夫葬在這裏,他們會很客氣的。你丈夫……他再度升起大拇指,我對着那個動作,幸福而驕傲的微笑,的确,我的那位國軍軍官,他值得我驕傲。雖則,我們實際并沒有太多關系,但,我已決計将他列入我的生命,如果有需要,此次見他,我可以征詢他同意與否?
那一條獨自前行的路,再無人作伴時,我将另一個你安頓在了上海,是的,仍安排在了上海。我答應他,将來探望你的每一個細節回去後都仔細告訴他。是的,你要能明白,他是如此的虛弱,我害怕在真正的你身邊,他将無所遁形,只得倉惶落跑,所以我只得孤身上路,将他也孤身一個人留在上海。是的,我和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可是你呢,誰正在陪伴着你,是那位偉大的孫先生麽?還是曾如那位車夫所說,你和你的士兵們,在另一個世界,仍然還能相聚,舉杯慶祝?哦,親愛的你,我一路都在思考些什麽呢,我甚至想見了你舉杯的樣子,眼角帶笑,唇翼微阖,眉目之間的志得意滿,我那麽想見你在另一個世界也是那樣的俊朗喜悅,你,不會辜負了我的希望吧。沒有什麽能抵擋生死的界限的,你在我心目中,會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存活着,你不用擔心,無論年月過去多麽久遠,我不會遺忘你,我會是那一個記得你最久的小姨太太呢,可是,親愛的你,可否告訴我,為何自從踏上獨自行走的這一段路後,我的淚水就從未幹過呢,在再無人的時候,我的淚水不為我所控,他們自由而孤獨的流淌,而我還在想象着你幸福的舉杯的模樣。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在這大山中兜兜轉轉的迷路,很多的路呢,分叉如迷宮,而我只要走一條,只要走那一條通向你的道路。可是那樣的艱難,無論是你活着、還是已然死去,走向你的那條路,永遠都是這麽的難?
我終于看見了靈谷塔。它屹立在一片冷松之中,優美的八面九層寶塔,通體潔白,我再沒見過那麽美的塔了。無梁殿在它的側翼,連同國民革命陣亡将士公墓和抗日陣亡将士的墳墓,松風閣的綠色琉璃瓦,藍色披檐。那裏甚至還有一座淞滬抗戰陣亡将士的紀念碑。的确如人說,這裏埋葬的英魂太多。我在獨自行走中,竊聽到一些碎碎人聲,我絲毫不懷疑那是他們正在小聲讨論着這個外來打擾他們安寧的人呢。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你埋身的地方呢,卻尋的絲毫都不費力,比以後的每一次都容易辨別方位。因為那些水磨的甬道上還有殘存的紙花呢,它們孤零零的被遺忘在磚石之中,被鈎挂在綠色的荊棘叢上,無一不刻在提醒着我這裏曾經舉行過一場盛大的祭奠,為了你的祭奠,它是要提醒我一個事實,我正在按跡去往你的墳墓。你看,多麽殘酷而安詳的提醒。
古殿鐘聲,蒼池松影,可你是誰呢,連你的名字都是在半月之前才能得悉。鐘阜晴雲,浮圖秋月,你是誰呢,連你的死訊我都是在報紙上得悉的。若是如此,若是如此,親愛的你,能否告訴我,你是否真的在意我來拜訪你呢?你是一代名将,你的一個剪影留在當初的上海湖水中,我何以憑此認為,那個剪影就是全部的你呢,我何以認定,我到底在意的是一個剪影,還是一個真實的你。哦,親愛的你,你一次次的置我于疑惑和兩難中,你自己卻一走了之!
安靜的小道,新翻出的泥,香樟這種奇怪的樹,喜歡在春日落葉紛紛,落下時是血楓一樣的紅呢,就那樣跌滿那一條通向你靈前的道,被踩踏過的新枝斷痕還在,可是那樣衆多的腳步聲如今都已離去,銷聲匿跡,不,是遇到一個軍人的,同你一樣的軍裝碩練,肩章閃光,從對面那條道而來,我不由注目,他的目光一掠而過,略微吃驚,我好想他能停下腳步,他正從你的墳前而來,我已看到你的三級臺階,我已看到那座白色的小小宮殿,那裏面住着你,形式很簡樸,但又不失莊重,我看到我在報上看到的那個名字被镌刻在上面,那個名字的筆畫龍飛鳳舞的行走在白色的大理石上,但我不能相信,你真的就躺在了那裏。我忽然很想沖上去,将那堆白色的石頭翻開,我想掀開你的棺蓋來看看,我總覺得是命運在故意搗鬼,我若不能真正的看到你真的躺在裏面,我如何相信,那個告訴我不久來滬的你,突然就睡在了裏面。我那時候後悔了,我後悔我為何不敢在第一時間來到你的面前,看看你死去時候的模樣,讓我在今後的餘生中,都相信你真的睡在了這裏,但裏面睡的人,也許真的不是你呢!
我距離你的墳寝還有一段距離,可我已駐足,我已在胡思亂想,我多麽期盼擦肩而過的這名軍人告訴我,是的,那是古将軍的墳寝,我是來拜望他的,你也是嗎?——可惜沒有,我們擦肩而過,我們不需要結下緣分,那為何是你呢,結下了緣分,然後擦肩而過,再不肯回頭。
我對着那座白色的城堡,我難過的要命,但我已不會再流下淚來,我記得,我在你的面前,從來再難過都不肯流下眼淚,我怕你為難又難過的樣子,是的,至少這一點,和當初一點都沒有分別呢。我在異地異空間,遙望着那座白色的墳,一分分在初春還是寒澀的空氣中一分分辨別你的身份,獨自一人,那位軍官已經孤獨離開,我多想邀請他一起參與對你的思念,我多麽怕這時候獨自面對你,獨自一步步要走到你的墳前,獨自一個人伸出手指扣上你白色墳墓的門。哦,親愛的你,果真在這墓門後麽,親愛的你,我來看你了,如果你再沒有機會來看我的話。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呢,為什麽你突然就躺在了這裏呢,一切是非的源頭還是在這裏,你怎麽突然就躺在了這裏呢,你看,若你此刻推門而出,我不會這麽難過,那名軍官也不會這麽難過,他們也不會在你的墓道兩邊擺滿疊疊攘攘的祭花。所以你看,源頭在你,若你此刻推門而出,也許你的臉上還沾有烏泥,可是你知道的,我不會嫌棄你的。
我說你若在我的墓碑上敲三下,我就從裏面跳出來,你說那聽起來有些吓人,可是可惡的你,為何此刻在那裏面的人,會是你呢。我伸出手指,痛苦的敲了敲你的墓碑,你也終于沒有從裏面跳出來,你是怕吓着我麽!就像我敲敲我的床背,在寂靜的夜中,一遍遍的敲,想起來就敲,而你,一遍遍的也終于沒有再出來。
我在你的墓門前坐了下來,我依偎着那些冰冷的大理石,我聽到整座山林的聲音,我聽見風來了,我聽見霧化成雨水的聲音,它們都知道我來了,可是你呢,你是否還記得我是誰呢?……我聽見有人在我的夢裏哭了呢,是你嗎?還是我!還是我們終于在八年後得以重逢而各自落下的喜極而泣的淚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