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說他死了

我們大多不幸福,因為時間從不循環流動,它再不會給予我們回頭的機會。可是,有個人告訴我一個魔法,魔法棒是我的那五根手指,我用這五根手指敲敲魔法的寶庫,于是裏面流光溢彩的一次次給予我可以回頭的可能,那面可以看見幻想的水鏡中,他說的對,從墓碑後跳出來的我,想來是那樣的不堪,而一次次從那片流光溢彩中正向我走來的他是如此的可愛,并沉澱下有如歲月的穩重。

是的。不管你經歷了怎樣的苦難,總有一個人的出現,會讓你原諒上天對你所有的磨砺。

我在接下來的那兩年中,腦海裏常有紛紛閃過,其結果無非是流星一燃即盡,但我的面龐上綻出美麗的笑顏,我的眼珠子中綻出光芒,我開始重新認真的去活我那段被中斷的人生,并自覺并非獨自上路。而同樣的一段時間,有的人留在了原地,有的人走到了盡頭,有的人被念念不忘,有的人再不曾被記起,就那樣走到了一九四五年的八月,美國人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兩枚核彈,日本宣告投降,那場整整持續了八年的戰争終于宣告結束。

長長的一天,《終戰诏書》被用日文一次次在電臺喇叭中重複播放,中間夾播翻譯而出的中文譯音。裕仁天皇那沉重和悲傷的落魄喉音被重新煥發出生機的中國音色壓迫着,每一次前後的播放都是對那段八年歲月的報仇雪恨和來得太晚的、來之不易的勝利的唏噓泣涕。

重慶城笙歌夜舞,我們的那位元首的聲望到達了他一生最鼎沸的時刻。我猜想那舉起酒杯慶賀的人當中,有一個會是他。我只要這樣想想,我就幸福的會無聲無息的笑出聲來。

我在新一年的自由鐘聲中得到一份被何人留在傳達室的電報,沒有署名,受函的人卻是我。“或拟下月有隙來滬。”——你知道的,我當時的眉彎如何彎沉如滿月。

然你也可以猜想到,他在下一個月中的行蹤渺然,令我哭笑不得。是的,沒有任何關系的,親愛的你,我們的愛在等到日本人都已離開,那接下來的這一段時間,我等得及你的,若不是這一個月,那麽,下一個月,我依然等着你,滿懷喜悅,眼中憧憬,下下一個月,依然如此。

我知道這是不平等的,但這樣的不平等,也讓我心生驕傲,因為我知道你正在努力的那件事,是為了家國,是為了這千萬家國之中也包括的那個我。

一九四六的三月。殘冬應已算過去,天空卻仍然冷冽,不像是初春的模樣,我那時候正充滿幹勁,所以決定在這個難得的空日,去拜訪我新認識的一批學生。臨出門,我将一份留箋擱在窗臺上,并用一枝紅色的山茶花壓在上面。是的,曾如你所猜想的,自收到電函的那一日起,我便日日做着重逢的準備,紅色的山茶,擱在雪白的紙張上:有事外出,黃昏而歸。

他若來,便知道我的歸期,他若不來,我重新将這張留言帶回我的屋內。我在一些不能預期的事當中,認真努力做着自己可以做的那一部分的事,我那日記得太清楚,我将那張紙擱在花下面,可是一陣晨風将它吹落了,那紙被再拾起時,略沾了些灰,我小心的将它吹幹淨了,重新壓好。我臨出那道廊子的時候,還回頭又看了一眼,它很安靜的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于是我很放心的走了出去,是的,我一直住在凱德女子學校,不,它現在應該叫第三女子中學,我折取的那枝山茶花就是很多年前我在牆角折取的那一堆中的一枝……我沿着空空曠曠的街道走着,是的,又是一個周末,還是一個新學期伊始的周末。我試想過你或許會站在學校的大門外,但你不在,我依然欣慰的笑了笑。

我看到希冀從命運的雲頭中探出臉來,雖然申城昨夜下了一場大雨,風雨很大,不但是申城,據說臨近的南京也是,風雨瓢潑,我聽了一夜的雨聲,心驚肉跳,但好在第二日的時候,天空陡然又放晴了,被風雨摧折了一晚的花草盡管橫亘在泥水中,但你若看見它們欣欣向上的蓬勃生力,你大概也會放下心來,并對未來生出更多的希冀。

我此刻正在走向那一段繁盛的所在,盡管我的身周還是人跡寥落,可我已看到那個命運初始的地方,我看到舊日的和平戲院重新粉刷,那段白牆橫亘在綠柳中間,而柳色已綻出鵝黃。我看見你曾買過報紙的那個報亭旁堆滿當日的新報,很多人正湊身上前觀看。我走到當日的那個車站,車站旁依舊人來人往,有被遺棄的當日報紙被亂風裹挾着,翻滾着卷到我的腳跟前。

我不該去看的,可是它席卷而來,向着我而來,它的來意本就是高深莫測的。我低了頭——我低了頭,便看到他的臉,印在那張正向我滾滾而來的當日的報紙上面。

滾滾而來的,命運。若我可以選擇回頭,我能否讓自己的腳步退回到走出房門的那一秒。可是命運它,正滾滾而來,有備而來。我彎身拾起我的這段命運,我定睛一分分的瞅着那上面的那張臉,妄圖找出一份可以不是的證據來,可是這張臉即便滄桑了一些,冷硬了更多,卻是與我腦海中那張因被歲月镌刻的深刻的臉是同幅成長的,我知道我的那個軍官,每一年,歲月在他臉龐上會多生出怎樣一道褶皺,所以我看到一張微微老去的臉時,我絲毫不覺得因為八年光陰的相隔,我對八年後的他的臉會有絲毫陌生之感,會生出懷疑。

可是沒有懷疑,所以徹底毀滅了我。

是當日的申報,時事新聞首輔:“古羽将軍罹難,航機墜毀東郊岱山。

我怔在那裏,我環顧着四周,一切都還定格在當初的那段時光,可我在命運一開始的時候就花光了我所有的運氣,我們都還活着,我們相互的在不同的空間懷念着對方,雖則懷念的程度頗不公平,但我還未曾有過埋怨,上帝,你怎可就這樣自以為是的做下這等殘酷的判決?!

不,我不遵從這種判定,自私而冷酷,失了人的味道。我攥緊了這張報紙,我立時看到有張臉被擠裂了,就像我腳底下頃刻裂出的那無數溝谷縱橫,我需要跳躍着,在心上同樣做着跳躍,才得以讓我的心髒不一下子堕了進去,我在當初的這個車站中團團亂轉,不知該走往哪個方向,後來突然往某個地方下大力的走去,走出十來步,才知道我原來是要回到第三女子中學去。我走的飛快,腳底下不沾塵似的,唰的就走回了學校大門,唰的又走到我的宿舍門口,那張留箋還停在那裏,那支山茶花還依舊新鮮的能滴下露水來,我掏出鑰匙開門進去,站在門裏,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回到這裏,于是将手中那張報紙揉成一團爛,迅即丢進書桌邊的紙簍裏。

于是我輕松了,從腳跟到靈魂都輕的要飄到了天花板上面去,我飄啊飄,突然又從半空中跌了下來,我在廢紙簍中看到一張被揉爛了的臉,那張臉奇形怪狀的擱置在那裏,扭曲着,傷痛着,那些折痕弄疼了他,我知道,他一定很痛。我躲在門邊的身子于是重新走了過去,将他從紙簍中救了出來,試圖重新磨平他的臉,很努力、很認真的一下一下抹平着……我将他的臉抹平了,他躺在書桌中的那道陽光裏,溫暖的陽光呢,泠泠的照耀着他,裹挾着他。

于是我退後幾步,我瞅着他許久,窗是關着的,玻璃很幹淨,溫暖的陽光透過幹淨的玻璃照在他的臉上,他在此間很安全,可我卻不能再在這裏呆着了,我得出去做些事,否則我會即刻嚎啕大哭,但不行,我至今覺得上天愚弄了我,我不肯為這樣的命運哭泣的,我還不肯。

于是我匆匆的再度沖出了第三女子中學的校門,沖過那個街角,我看到活着的山茶花在風中搖曳,風姿綽約到讓任何一個女人一敗塗地,我想,你看,怎麽可能呢,這些花還在開着,他怎麽可能再不能走到這裏,走到我的面前來。與一個很久很久未曾蒙面的故人哪怕輕輕說一句:嘿!

我那一日匆忙到連口水都顧不得喝,我拜訪着我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問着同樣的問題,喝着一杯又一杯的水,卻連一個字都未曾聽進去,大段時間的失神,卻覺得忙的要命,要将三生三世的我都從地底提溜上來才得以解決我此刻面臨的窘境。我的同學看出我的異常,好言勸我,應該去醫院一趟,我本該跟他說的:不,我只是被命運愚弄了,如果是這樣,應該看哪一個科呢?

我同我認為的命運做着搏鬥,以便否決它,否決它已産生的一切。然後我從一家屋檐下走出來的時候,月已在中天,淡的随時都要死去了一般,四周寂寥一片,上海這樣一座城,如今夜幕入深,萬戶阖門,再也沒有哪一道門可以再容我闖進去!你知道的,我被逼迫着走在一片銀亮中,如踏上一艘巨大的白色的船,這艘船本身,它就是命運。

燈火闌珊的街頭,我被迫去接受命運。我在這冷寂的夜中,倔強的、終于被迫接受了命運。我在我被迫接受的命運中,第一個時刻去想着,我該如何去面對這段命運。

我在黑暗中推開了一道門。那道原本是等着他的門,以後都只能孤零零的永遠只等着我一個人了,我一想到這點,我就難過的想要重新再度奪門而出。可是我在那一刻擡頭,看見他躺在桌上的那一片單薄的月光中,他的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發着光,都在安慰着我,我那時候就想,不,不是命運強迫我接受了它,而是他,他的那種平靜讓我接受了命運。他不想再看見我像個傻瓜一樣到處找着沙堆将自己埋了進去,因為沒有人可以真正顧及得了我,只有我自己,只有他。

我平靜了下來,我緩緩在他面前坐了下來,不開燈,只看着月光中模糊的他和黯淡不清的我自己投在牆上的孤孑影子。我伸手去撫摸他的臉,八年之後,再度相逢,我其實都沒有好好的看過他,毫無疑問,他選擇了一種極具震撼力的不太友好的方式重逢,他吓到了我。我的臉至今還在抽搐,可是我,還是原諒了他。

你看,所以你不要再這樣做了,而事實上,我也明白,你真的再也不能這樣做了。我起身去推開面前的那道窗,那些微涼的氣息便迎面撲進來,我探出大半個身去,我在冰涼的夜色中感覺你正在漸行漸遠的背影,是的,這屋子中被關住的,是你,可這窗之外正在遠走而去的,也是你。我将你留在我的書桌上,我也要同那個正在遠離的你,不得不作一聲告別。我和你一起,同那個正離開的你告別,唯有如此,唯有這般才可以。

我敲敲我的床背,你沒有出來,我決定同屋子裏留下的你一起,堅守着已離開的你一生,那是我唯一那時可以做下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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