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戰争的真正結束

時間從不會因為誰而停留下它的腳步。一九四六的夏天,距離他的離開不過三個月,這個國家的內戰爆發了。是的,兄弟睨于牆,日本人被打跑了,內戰爆發了,兩個政黨開始了為續三年的争鬥,為了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權。所以我常常想,其實這個國家是無辜的,甚至,它的百姓也是無辜的。但是戰争從古至今都是存在的。所以這個民族的災難,永無止盡。

這場戰争打了三年,我每個周末都按約前往他如今存身的地方看望他。有時候你會覺察這是件奇怪的事情,身周當下炮火齊飛,可是如果你仔細想想,你就會發現其實這場戰争與我并無相關,我并沒有多大的政治意見,我只想有意義的活着,有意義的活着就是認真的做好我應該做的每一件事,我認真做着的,一是好好看顧我的那群學生,還有一件就是好好看顧着他。我的日子過的流水般平靜,我努力活好着自己,每個周末都盡量去看他,并給他帶上一束我以為他會喜歡的花,春天白色的玉蘭,夏天白色的栀子,秋天白色的白百合,冬天白色的山茶。他也曾抱怨為何盡挑這種太素的顏色,我說不上原因,我答應他下次帶上紅色的花兒,可是我一次次的遺忘,将手一次次不由自主的伸向那些白色的花瓣。我想将一些白色真實的擁進我的懷中,将白色之中的他也真實的擁進懷中。我不知道。不,我知道的。

若能傾身相擁,請別放逐我獨自一人!

內戰爆發到一定程度,理所當然的,交通阻斷,我便有很長一段時間未能再去見他。那時候他原先服務的那個政黨已經處于鬥争的下風,我于是常擔憂他是否心生不快。我的這種擔憂随着不能相見的日子愈長,随着原先的那個政府終于遠渡重洋,去往另一個島國紮根而愈深。

戰争如被施了魔法的黑色巨塔,一路走下去,永無到達底層出口的可能,而它一路行走,一路丢棄我們将再得不到的一些東西,譬如又一些性命,新鮮的屍體、血液,然後印證一些歷史的最後流失,最後懷念。我終于可以再度去往南京,若是算來,這已經是南京城二度淪陷了。它又再度變的殘破不堪,又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喘息活轉,可這回我們的國人無法抱怨,因為毀城的是我們自己,我們無法将這種抱怨再投訴給任何人。我終于再度見到了他,他的白色房子也因為年久和再度而起的煙灰,變的灰塌塌的,好像缺失了生氣,他從他的屋子裏走出來,瞪着眼睛看我,好像是我弄髒了他的屋子!然後他看着我手中捧着的金色的菊花,他恍惚笑了笑,噢,現在看來,那些白色的花兒看起來是多麽的可愛!

你看,他就是這麽的挑剔。我知道他心裏難受,他卻笑着搖頭:不。這場戰争已經跟我沒有關系了。你看,我已經死了。真正跟它有關的是你,因為你還活着。

是的,一個人死後什麽都不存在了,唯一所能做的,不過是生前好好的活着,認真的活着,誰還能顧及死後的事呢,誰還能知道死後事情終究會走向何方呢,那,已然再不是他可以去管控的事,他實在是一個睿智而當斷即斷的人,而我,從來沒有他的果決。他撫了撫我鬓邊的發,他眼中明顯有着擔憂,因他同樣對未知的那一個政府有着憂慮:兵荒馬亂的,暫時,就不要過來了。我一直在這裏。我也知道我一直住在你心裏。聽話,暫時不要再來了,附近現在多了很多奇怪的人。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

我下一個星期還是去了,并如約給他帶去了白色的花兒,我也終于看到了那些奇怪的人,他們是這個國家新的元首。

一九四九年,盼望已久的內戰終于結束了,是的,戰争結束總是一件讓人感動的事情,沒有流血,沒有人再無故死去,沒有一場戰争的開始是不被詛咒的。而我一直走在我的那條路上,戰争的結束,讓我正在走的那條路不會被莫名的阻隔,我因此心懷感激。

我在某個時刻站立于那片天空之下,回首着我的來時路,我出生的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後來的充滿靈氣和權利鬥争的民國,以及現在橫空出世的另一個國家,我總有些惶恐、不安。我突然覺察出自己的老邁,仿佛我也是剛剛從他那間白色的房子中鑽出來的一只幽魂,噢,親愛的你,不要用那種奇怪的目光看待着我,我的意思只是,我對新生活同樣心生彷徨,我也覺察到自己仿佛已經齒搖鬓白,垂垂老朽,而事實上,我那時不過二十八歲,青春正好,而我,卻已經感覺到有些心力交瘁。

我想是恐懼,讓我提前感覺到老邁,太多年了,我生存于戰争的恐慌之下,若我年輕的那段歲月中無憂無懼,或許我可以做到遺忘你,重新開始,可是我只在那段歲月中學會了循規蹈矩,學會了珍惜我唯一可以有的東西,所以當新的事物橫空出世,需要我竭力去面對時,我對那種突兀出現的臨老的感覺無法抗拒,于是我在我們的國家正在新舊交替的過程之中,啓程前往了陪都重慶。

是的,在我的心中還另有一段時間的空洞,我要趕在時間關閉它的隧道之前前去最後探實,并讓自己塵埃落定,并最終讓那樣惶惑的心情也消釋而去。

一九四九的十二月,我們的舊元首退往臺灣,我們的新元首在北京成立了新的政府,而我像個游魂一樣出現在山城重慶。我在那座城裏聽到第二年新的鐘聲穩穩的響起時,我才放下心來,我明白,我終于可以喘出一口氣,并重新在同一片天空下繼續存活下去。我那時候恍惚覺得,他當時也在我的身邊輕喘出一口氣。是的,即便他說的再輕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時代的交替,它必然給予人警醒,無一人能夠例外的。

我在山城拜望了我亡故的母親,我那時候還沒有決定是否将她的遺骨遷回吳橋,因為衆所周知的,我不知道事隔多年之後,吳橋是否還能原諒我,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否還能原諒我,這件事,我必須要同我的舅舅商量一下,若是能由他出面,或許一切都将會簡單很多。

我也拜訪了他曾住過的地方,如今已被新的元首下令封守,他和他曾住過的地方都成了舊歷史的禁忌,我只能在山路外遠遠的觀望,想象他大步走入那座公館黑鐵大門的模樣,想象他在二樓書房中秉燭夜書,蹙眉而思的模樣,或許等到那段歷史也能被淡然放下的時候,我就能走進他曾栖身的地方,将他在那裏的每段模樣都細細的描繪下來,我那麽珍視他曾有過的那個影像,我們曾經活在同一個國度之中,卻連一面都是悭吝,八年之後,同樣失去最後相見的可能。這樣一想,總是無盡悲啜,所以我盡力想将那一段缺失了他或者缺失了我的歷史縫合起來,雖然幕布中間明明就是一道明顯的縫補的針痕,但在一起了,那就好。

我喜歡那座在大清山上的白色公館,大片的黃槲樹包圍着它,清幽的鳥鳴,半山之中,空谷之處,臨着一江煙波,遠遠望去,是一座即将展翼而飛的巨大白鳥。我聯想起他在南京的白色城堡,是的,不是事出無因的,喜愛着純白無暇的他,見不得一些污垢的東西。而我們的一生,也只需要讓自己純白無暇,或者盡力不去沾染污垢,或者讓沾染污垢的那一天,來得更遲一些就好。

我在重慶陪我的母親度過了戰争真正結束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在她的墳頭上澆祭了一種叫綠豆燒的酒,它聞起來像白酒,喝起來像果酒,別人喝它,三分醉,七分醒,我喝它,三分醒,七分醉,搖搖晃晃的趕在最後一刻踏上了回上海的歸程。并在新學期伊始,嘗試成為一個同樣看起來也很新鮮的人,再度開始我那最後一段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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