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羅秋生拜訪了我

第三女子中學現在又更名了,成為第三中學,并開始同樣招收男學生。而我教授的課業因為被證實不具備實用價值,并可能有通外嫌疑,因而成為一名閑雜人員,兼具了雜役的工作,幫忙上下課的打鐘,清掃庭院。我換下那張青天白日旗,換上鮮豔的紅色新旗。

我沒有将那面舊旗幟丢棄,而是小心不被發現的保存了起來,也并非是存有什麽用意,而是我畢竟是一個“老人”,我對我們再也無法回顧,卻真實存在的那段記憶總是難以真的忘卻。我妄圖将這面旗幟帶到南京去再給他看看,我想他也頗會感慨,但我終是沒有得到機會,新的政權建立伊始,那時候車站的臨檢嚴格而苛刻,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曾經試想将它藏在了身上,但後來想想終究刻意了一些,我們都只想活的倘然些。并非是必如此不可的事,再也不值得嘗試去做。

我們的新元首那時候和我們的友邦蘇俄分分合合,有如恩怨難以分明的一對妯娌一樣,而同時我們的那位踞居在島國之上的舊元首屢屢有反攻大陸的風聲傳來,在這樣一種據說是內憂外患的意識澆灌下,我們腦海中那根神經始終被繃的緊緊的,再有任何一點力道都能讓我們當即吐血而亡。

一九五八年的第三中學,作為一所學校,它已不再開始招收新的學生。而我已在那顆合抱的香樟樹下,整整敲了八年的上下課鐘聲,那銅鐘的懸索一度斷過三次,在香樟老樹的樹身上勒下兩截手掌的深痕。我在那一年被徹底停掉了我所教授的英語和插花課程,一切再不能為我們的新政府正提倡的三大口號所服務的資本主義的尾巴,都應該被堅決的割掉。

我被停課的同時,也喪失了我的薪水。衆所周知,我們那時候已經進入到一個特殊的時期。我們正走在一條太過輝煌的路上,我們将家裏所有的鐵質的工具都呈交上去以便煉制我們正需要的鋼鐵,為了達成這一個遠大目标,有五千萬農民離開了他們熟悉的土地,紛紛湧入城市。而同時,我們的糧食産量卻正以一個足夠瞠目結舌的速度在遞增和生産。

但這個宏偉的标杆很快被現實打破,我們自己吃到了自己創下的苦果。一九六零年秋末的我,白鐵鍋裏已沒有一粒真正可以下鍋的米。我的鬥室內幹淨的仿佛被一直在洗劫一樣,我再也找不到一樣可以換錢的東西,除了一張床,一個書桌,一個櫃子。是的,它們被使用多年後都已生舊,岌岌可危,再也換取不了錢,而我被停薪,我無一再活下去的依賴。那一年,是被記憶深刻的一年,那一年有五千萬的中國人被餓死了,我竟然沒有作為其中之一,這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那時候已經好幾天沒有進食了,我原來打算在最後一刻趕往南京,同他在一起。可是我的打算出了錯,那時候我已無錢再去購買一張車票,而到了最後的山窮水盡時候,我即便有那一張車票,我也再沒有半分力氣直起身子,邁出我的房間的那道門。你可以想見的,我整日整夜的躺在我的那張老舊的梨花木床上,只要略一動,床身就在咯吱作響,随時都要塌了下去的樣子,我的意識已幾度出現昏厥,可我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天光依然舔着窗臺而過,你有時候會怨恨,咳,你怎麽還沒有死去!

我這樣又撐了一天,這一天中他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是他自己出來的,我已沒有力氣去敲我的床背。他用那種憂傷的目光望着我,他的那對郎朗有神的深栗色的眼瞳,那樣憂傷的看着我,他那時候也已無能為力,因為他終究已是一個死去十四年的人了。可是他一直沒有去三途河畔重新投胎,他一直在等着我。

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憂傷,而我已覺察不到最後的痛楚,有他的目光陪伴我最後一段時光,上蒼,它已給我最大的恩慈,我們終于可以結伴而行,離開了。

我在我的心靈上憧憬着那最後一段路程,然後有個人在這個時候敲開了我的門,确确的說,是撞破了我的門。我這輩子都以為再不可能見到的一個人——羅秋生。他在外面徘徊了幾圈,敲了幾次門後,終于滿懷憂懼的撞破了我的門,并一眼看清了行将死去的我。

是的,是羅秋生,我在二十年前曾定下過婚約的人,二十多年前啊,是不是更像已經是前一輩子的事,我們究竟已将自己活到怎樣蒼老了!

他呆呆瞪着躺在一間幹淨的仿佛被洗劫過的屋子裏的我,仿佛跟見了活鬼一般。細細想想,這還是我們一別二十年後,他第一次來上海看望我,又或許,他是來看看我究竟是怎麽死的,無論如何,我都是他的恥辱,是一個男人的恥辱!但我們都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彼此,是的,我其實對他只有一個模糊影像,是門洞子過道裏昏黃油燈下一個模糊影像,我之于他,或許也是同樣一個模糊印子,但我們都彼此知道對方是誰,我們都是欠下了對方的人,我欠了他一件說定的嫁娶,而他欠我再也回不去吳橋,再也回不了我日思夜想的、巢般的家。

離開了吳橋的我,從此過上漂泊凋零的生活,我在命運的白浪裏被甩置浪尖,再丢于壑谷,被肆意□□,吳橋從此再也不能保護我,我從來不知自己在恨,直到我再一次看到羅秋生出現在我的門洞裏,他撞開了我這間屋子的那道門。

我們各自都像浮萍一樣飄零了太久,他用他帶來的半袋子糙米熬成薄薄的稀粥救回了我的性命。他在這間幾乎無法尋到別的地方坐下的屋子裏照顧了我半個月,沒有怨言,沉默的像一個久已在歲月中失了聲的男子。他的沉默的身影被投注到我的冷清的牆面上,凄清的仿佛一幀時光遠遠抛在了身後的舊照片,泛黃,模糊,萎靡,皺縮,他看着我的目光,讓我真正認識到自己的罪惡,讓我清醒到我曾經對他犯下的罪孽,不能饒恕。因為此刻坐在床沿邊的他,無論神情,還是姿勢,甚至是并沒有被改變多少的面容,都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年輕的吳橋的小夥子。他是特意來懲罰我的,他要看到我的悔過。

“小石,你的那位軍官丈夫呢?”他坐在我的床邊,輕聲的開口問我,那模樣,仿佛是在問及一場夢境,對他而言,的确是一種不懷好意的夢境。“他丢下了你,獨自去了臺灣嗎?小石。”

我那時已能開口說話,但我不願意開口,一開口,罪孽将從口中流淌而出,再不能被阻擋。“不,他死了,十四年前就死了,他對我很好,可惜離開的太早!”但此刻,我不得不開口。我的那位軍官對我的過往一無所知,我終究不想我的罪孽也污上他的身軀。

然後羅秋生就悲傷的笑了,是的,很悲傷的模樣,他伸過手來,他攥住我的手指,我的指骨纖薄,瘦骨嶙峋,我那時候還沒有力氣足以掙脫他的掌心,我才從鬼門關裏游蕩了一圈回來,而他掌心的那一點溫暖,也一度讓我恍如入夢,我是有多久,未被這樣的溫度溫暖了。我的那位愛人,他的懷抱即使在将我擁的至緊時,他的心髒都是冰涼的,他再也不能真正的溫暖我了,我一想到這些,我就難過的要命,淚水淡淡的自瞳孔淌了出來,自然而然的。

自然而然的,羅秋生用攥住我手指的那只手,同樣擡手擦去了我的那些眼淚,他的這個動作是不被允許的,我不想他侵入另一個人的領地,我掙紮着想要抗拒,我劇烈的咳嗽起來,我以為我終于要在那陣咳嗽中再度肺裂而死時,羅秋生将我從床上拖了起來,他讓我躺在他的臂腕之中,騰出另一只手順着我後背的氣:我終于等到他死了,小石!既然他已離開了,你還是嫁給我吧!

羅秋生就這樣說下這些話,可是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嗓音是那樣的憂傷,憂傷到你幾乎覺得不該去責怪于他。我明明已張了嘴,我明明已要開口斥責于他,我忽然落下更大灘的一堆淚水來!我們都明白欠下命運的一些事,我們都渴望被償還。我們都在逆水行舟,回到那個最初,不遺餘力,回到我們各自心目中的那個最初。

“我知道你來了上海後,跟了一個怎樣的人!聽你的大伯的那位兒子說的。整個吳橋的人都知道了,我初始不信,後來也不得不信了。我知道他是誰,我不敢來找你,他去了重慶,我還是不敢來找你,你看,我一直是個懦弱的人,後來聽說他去了臺灣,将你一個人丢在了上海了,可我還是不敢來找你,因為說到底,他還是你的丈夫!可是現在,你看,我已經知道了,小石,他已經在十年之前就離開了……”

羅秋生坐在我的面前,做夢似的說着話。他仿佛從未一下子說過這樣多的話,我也從未聽過人講那樣長的一段話,從最初的開始一直貫穿到二十年後的眼前。都太重了,對于正說話的人,以及正在聽的人,都太重。

羅秋生在得知我的不忠之後,他的家庭又為他迅即新安排了一段婚姻,妻賢夫孝,難為可貴的美滿,唯一白璧有瑕,結婚二十餘年竟然一無所出,于是明知是不堪啓齒之事,羅家二老決意為羅秋生尋個二房,也就是我那軍官丈夫口中的姨太太。

“小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能違拗我的父母,但我告訴他們,如果真要再娶一個人,我願意那個人只是小石你,不會是別的旁人!”

我沉默了,或者說是被震住了,我不能立時給出允許或拒絕。我告訴他,我需要一些時間考慮。他默許了。他在冰冷的地上打着地鋪,外面下着濃密的大雪,鵝毛般的,下在草葉上窸窣的響,下在屋頂簌簌的往下滑,下在命運的空洞中,打着漩渦,一波波的被卷至再看不見的底洞中。我在暗夜中看着那個蜷縮在地板上的男子,他大概冷的要命,可是他不敢靠近我,他珍惜着我,同另一個男子一般,我能感覺得到。我在下着大雪的冬夜,不眠不休,無法睡去,我知道羅秋生是真實存在的,我必須要去真實面對。

自從他來了之後,我再也看不見我的那個愛人了,他遁走了,從那些正下的紛亂的雪片中離開了,不同我商量一聲。我感受到我同時背叛了兩個人,我有口難開,如鲠在喉,再難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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