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們的合二為一
曾如我所說,我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歷練,因為我那位軍官在最關鍵的一刻穿越時空而來,走回到我的身邊,他幫助了我守住了我生命中必須要去守住的一些東西。否則當我在彌留之際回顧我的一生時,必然會因為追悔而讓我的心靈難過的破碎而亡。
但,如我所說的,我終于熬過了我生命中最後的那個劫難。
一九七六年,我們知道一切終于結束了,結束了,永遠的結束了。人們在大街上敲鑼打鼓的慶賀,而我亟亟的正趕往南京,去看望我的那位丈夫,你知道的,我們被相隔太久,我們彼此思念着彼此。
然後我驚呆在了他的墳場邊。是的,驚呆了。因為那座白色的城堡不見了,他的墓碑也不見了,他睡的棺材也不見了,只有一個紅磚砌出的墓坑還在,上面布滿雜草野藤,那些野生的植物錯亂攀爬,而它們底下,那座白色的房子已然不見了,他的去向杳然。他墓前的那個水塘,原本有一汪淺淺的清波,如今只殘存了一點水漬,你知道那曾經有過水塘,但你再也想象不出那裏清波徐來的場面了。
我懵住了。你是否也懵住了。是的,死人是無辜的,我們都知道。可是汪兆銘還是被你們的人給挖了出來,不管你當時是不是同意這樣做,汪兆銘還是被你們那樣做了。所以輪到有一天,你的墳墓也遭遇了同樣的待遇。
但是我們都知道,逝者已逝,死骸是無辜的,它根本不具備思維,也不應該承擔生前的罪孽和生後的榮辱。
我踏進那個墓穴,我低下頭去嗅着上面的味道,有個守林人從一片樹叢中轉出半個身子來,他驚恐的看着我,他看到一個仿佛是剛從地下爬出來的人,他後來辨別着我留在墓穴中那些藤蔓上面的人影:墓被炸了,很響的一聲,我聽見了。
“屍骨呢?”我問道,并不覺得太多悲哀,而是覺察走到了盡頭。是的,他下葬的那一天,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來看他最後一眼,他完整離開我的那一刻,我也錯過了。終于是走到了盡頭了。
“不知道……不知道呢。那幾天很亂,我也躲了起來!”守林人開始慌亂的撓着他的頭發,面部抽搐着。我們同被一個時代驚駭着,他跳過來,他想将我從墓穴中拖出去,可是他徘徊在那邊,他忌諱着死魂,他最終不敢靠近。遙遙的看了我很久,悲傷的看着我。我們相互悲傷的看着,我們都知道我們都走到了盡頭。
幽深的墓穴中,四四方方的一塊,我跪下去,我匍匐着身子,我想着我們始終都錯失了的最後一面,我連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行,如今這是要償給了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匍匐在當中,我尋找着我可以留在此間的合适姿勢,黑色的海瀾于是從遙遠的海岸紛紛趕來,它們開始一波一波的包裹着我,在有一個間隙的時候,我感覺到是有誰,他要跟我說着話。我在黑色的海水中尋找着他,無跡可尋,直到我将臉貼近墓底黑色的泥土,我聽到他虛弱的聲音從地底傳來,他說:我好不容易将你救了回來,請,不要讓我失望。
是的,他的聲音那樣的虛弱,他堅持的那般辛苦,于是我知道,我們還會活下去,我們辛苦活到今日,不能輕易放棄,雖然我們都知道我們已走到了盡頭。
我深一腳淺一腳的摸遍着整座鐘山,我在山陵中尋找着他失去了的屍骨,荒山野徑,我在明孝陵那迷了路,我在一處處岔道上打着轉轉,我在天再度亮起的時候,再度回到了他的墳地。我在再度看見他的墳地時,我哭了,我走了過去,将臉貼在他的墓地上……我沒有找到他的屍骨。我想,它如今或許存身于面前的那個被掩埋了的清塘中,所以他的聲音才仿佛是被壓在很深的深處,從很深的地底處傳來。我聽到有個聲音像貓頭鷹一樣尖利的笑了起來,在那個笑聲中,那些枞樹枝中的國軍士兵再也不會出現了,他也再不會出現了,他們回去了他們的時代。
“可憐的、我的小姨太太,你帶我走吧。我不想看見你這樣!——陪在我的身邊吧,陪在我冰涼的身體旁吧。”他微弱的聲音這時再度喊到我的耳畔,于是我伸出手去,我将潔白的手掌按放在他黑色的墓穴泥土中,我看到他化作一縷白色的煙,他嗤嗤的從我的指端鑽入我的身體。——我們終于死無葬身之地。我們終于合二為一。我們都輕飄飄的,一陣風就能将我們吹走了。
從那以後,我的記性越來越壞,所以我開始記筆記,厚厚的一大本,在盡可能的日子裏,我仍孤身一人坐上北上的列車,去拜訪他的墓穴。是的,如果你在鐘山的群巒中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請不要開口詢問她去往哪裏?因為她将羞于啓口。因為她拿着那束白色的花兒,是去拜訪一片廢墟。但若你的眼睛雪亮而清澈,你就能看到那不只是一片荒草離離的廢墟,有些感情像白色的煙霧一樣始終袅繞在那裏。那一段感情,它不會因為一些東西而斷絕,若它不想斷絕,沒有東西可以讓它斷絕,除非,它在一開始就不存在,是浮光掠過海水。
那位老太太羞于開口告訴你,也不是因為她羞于那段感情,而是,若你不能懂得那樣一種感情,她會很難過。而事實上,極其少數的人才能真正的懂得,對于太多的人,那只是虛妄。是的,一種平靜而有着瘋狂光澤的虛妄。若被理解,将是一種憐憫,若不能被理解,彼此都會是一種難堪,所以她選擇不再開口。
我将那束白色的花祭獻在他的墓前,我在他的墳前坐下,攤開那本厚厚的日記,開始一個一個字緩慢的念着,我那時候的視力也已經不好了,所以念的很慢,往往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只念了一小段字。我選擇我記得的那些事,一件件的慢慢講給他聽,常講的自己不小心嗬嗬笑了起來,笑了一段時間卻又忘記了我為何而笑。
我忘記了很多事,但不忘記應該來看看你,不忘記沿途要坐的是哪一趟車,在哪一個車站下車,它成為了一道定時就會自動跳起來打開的門,我在那道門外穿梭成一個行色匆匆的小老太太。每一次,都仿佛是年輕的十七歲姑娘正去趕赴她的約會,我品嘗着那種正接近的喜悅,留戀着那種将分離的淡淡憂傷。
而你在門裏面——我只要推開那道門,你就在裏面,又或者如果不是在這扇門後,那麽推開這一扇門之後的那一扇。你便一定會在那裏了。
我們的一生,不會因為年歲的老去,而停下正走向彼此的腳步。是的,一定要走過去的,因為那裏有我的幸福。
我是多麽的喜歡着南京那座古老的城,還有它城雉上永遠懸挂着的那輪暗紅色蒼老的日頭。
我從南京歸來時,我打開了我住所的那道門,裏面依然是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可是我那同樣年老而去的老頭子卻正躺在搖椅上吸着煙鬥,并抱怨着,我又丢下他一個人獨自溜走!他嘟嘟囔囔着。他因為年老色衰,所以被我嫌棄,可是當我看到他找不到自己的老花鏡時,我還是丢下手頭正在寫的日記,過去幫他一起尋找。那時候,他深栗色的眼睛就溫和的看着我,那樣的柔情,多少年過去了,他依然沒有任何改變。是的,我告訴過你,當他丢失了他存身的所在時,我們迫不得已合二為一,我的小屋子裏,永遠多出了一個同樣會老去的小老頭,這個小老頭那對栗色的眼珠有時促狹,有時淘氣,我們在一起,經常會出事,他就用他那個溫柔的嗓門粗粗的吼着:嘿,你不可以對我這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以前不是那樣對待他的,可是如今,我們是一對真正相濡以沫到老的夫妻。他不能霸道的對我指手畫腳,我們應該共同決定一些事,譬如,他不能獨自前往北平,他應該在那一夜再多等我一刻,因為我當時正在焦急的趕來見他!又譬如,我應該不顧一切的趕往重慶,在收到他的那份電報的時候,我應該相信命運的眷顧,我終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再度遇見他,而不是傻傻等待在原地,直至等到了他的死訊。
這一些事,都應該是被共同商榷後才能決定的。
現在我們是平等的,我們的愛意是平等。連我們的微笑也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