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場錯過的相遇

我被這樣一個好消息弄的懵住,并不知道自己是該喜悅還是悲傷。而事實是,我大伯的那位兒子在兩日後的一個傍晚,被一棒打死在某地,誰下的手,也不知所以然。我聽聞這個消息,并不覺喜悅,只覺悲然,是的,并非我多麽聖人聖賢,而是我那時确确實實只感覺到無與倫比的悲傷,自生命深處向我直面走來的悲然。

曾如我的那位學生所說的話,我被治療,送往醫院,并被一些訪客要求交代我大伯那位兒子的罪行。其人已死,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倘然告之,原是該有的一些,并沒有添加,從我進入上海城投奔開始,到最後一次在僞政府的刑室中見面。他們知足而去,并希望我坦白從寬另一件事,能在大會上闡明我因被國民黨的軍官誘引而失身,因此痛苦度過了一生,以便讓人引以為戒,教誨衆人,重新确立對錯分界。

他們對我滿懷期望,而我對眼前之事茫然到心生哀絕,只得告訴他們,我得理清思路。這一件事被一拖再拖,我在那段時間內又持續進入昏迷,我在昏迷中一次次的回到那間浦江邊的小屋,一次次的見到我的那位大伯的兒子,以及他鷹隼的目光。醫院的夜太安靜了,總是讓人懷疑自己已經死去或正在死去中。

我踩着月光走了出去,我看到地上白的像落滿了雪。我的目光在稀疏的樹叢中穿梭着,我看到時光也在那些樹叢中穿梭着,我看到一個人影正從醫院寬闊的甬道上走過來,他走過我面前的這叢冬青,走過我面前,他的身周何時矗立起幾十年前的老房子,上海的老閣樓,格子間,長滿青苔的清水牆,地上砌的平整的水磨磚……他的面前,是浦江邊的那所小房子,周圍的房舍在有一刻都是模糊晃動的,唯有那間小房子是清晰的,因為那正是他走過去的地方。這個人是誰?這個人穿着一身戎裝,他的步伐看起來是那樣的英挺,他的身姿看起來是那樣的挺拔,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焦急,因為他看到那扇小屋的門是緊閉的,他此趟前來想要見的那個人顯然并不在!

他知道平津的戰事再不可能拖延,戰事即發,他需要在戰争開啓前最後叮咛她幾句話,可是那個該死的小姑娘卻沒有在這裏一直等着他,或許又溜達到和平戲院那等他也說不定。

他撚起一根煙,就着打火機點燃,他還在等着,他還是想見她最後一面的。他食指和中指之間的那根煙火在燃着,燃着時間的流失,他慢慢的側過臉來——

我在冬青樹叢後驚的跳了起來!是的,我看到了我那位軍官的臉,我看到了我那位愛人的臉!他的面容那樣的英俊,他讓我再看不到世界上有可能比他更為英俊的一張臉,那樣的直擊我心魂的最深處,再也不能被拔除!但此刻他那張英挺的臉上,彌漫的卻是愈來愈深的焦急,時間那麽殘酷,它不能等待任何一個人的不守時回歸。他手中的那根煙終于快燃盡了,他不得已熄掉了它,并将它擱置在我小屋的窗臺上。是的,我給他看過我的收藏,那三個被燒過的煙尾放在一個橡木小盒子裏,這樣一個舉動曾被他取笑過,可是他知道我很在惜的。所以,他将又一個煙尾小心放在窗臺上,而不是随意丢棄在了地上。可是他不知道,他這一回抽的牌子并不是他上一次抽的那個牌子,因此而生出一段小小的波折。

他沒有辦法再等下去,他即将登上飛往北平的飛機,他無奈開取了那所小屋的門,這對他并非難事,他甚至不需要像我大伯的那位兒子一樣,需要一把鋼條!他開了那道門,裏面烏凄凄的,他開燈,發現燈不亮,他略微皺了皺眉,他那時候大概已猜測出她的境況有些不好,天已經很冷了,她的被子卻是薄薄的,仍是秋天的那一床被子。他伸出手去,摸索到她最喜歡的那個杜鵑花的枕頭,他一直嚴肅的臉上驀地生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他大概一定是想到了一些溫暖的事,他想起他那個小姑娘說的話,這是她最喜歡的小枕頭,從吳橋帶到上海,一直帶在身邊,以後大概也一直會被她帶在身邊,他在那上面小心弄了個小窟窿,将兩根黃燦燦的金條塞了進去,然後将它恢複到盡量看不出一絲痕跡。我說過的,他有一雙很靈巧的手,這雙手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這雙手做起小事來也一絲不茍。他知道在一個亂世中,人最基本活着的來源,愛意不能讓我們憑空而生存,但愛意能讓我們對生命更加感恩和愈發的學會去愛。

他還想等她,他還是等她了又一會。可是天已經全黑了,屋子內已完全斷絕了光線。他還有他職責上更應該去做的事情在等着他,所以他起身,終于離開了,臨走将小屋的門帶上。他不知道他剛走,就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從一道暗牆後走了出來,那道黑影再度撞開了小屋的那道門,掀起床上的被褥,四處搜索着,可是那道黑影一無所獲,氣餒而氣急敗壞,臨走出時,将窗臺上擱着的那截煙尾拿起,飛了出去!是的,他一無所獲,除了半暮之中,看清的那道領肩上的國民黨軍官标志。但他知道這名軍官不能輕易招惹,所以他在當夜沒有去侵占那名自投羅網的十八歲姑娘!

可是他都不知道,這一切後來發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此刻他仍然走在浦江邊的那條路上,天太黑了,他走的很急促,他在一開始還對第一個擦肩而過的人有過一些希冀,他失望了幾次後,硬朗的臉上神色漸灰,于是不再顧盼,朗步挺直前去,他與一道瘦削的人影擦肩而過,擦肩而過,他們彼此都沒有看清對方是誰!——但她記得,她當初走在那條道上,她一度激動的快哭了起來,她當時是有感覺到他的,否則他們可以有更多一次相遇,在他們一生中那為數菲薄的幾次相遇中,再增加可憐的一次!

我看着幕黑暗而去的他的身影,他在我面前真實的離開,在冬青樹的後面再一次真實的離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目送着我們的最後一次不相見遠去,我驚恸的哭出聲來,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太,毫無姿态的在冬青樹旁跪了下來,跪在一灘雪一樣的白色月光之中,望着那段蒼白的時光離她遠去,再也不能回頭。

我的那位學生,他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他被那樣聲嘶力竭的哭聲吓住了,被一個老太太凄痛的慘狀給吓住了,他手忙腳亂的想要扶起我,他想安慰我,但是他不知道怎樣開口。我告訴他,不要擔心,你的老師只是因為感激而恸哭出聲。她感激上天終究沒有讓她錯失那一段歲月!

但是我的學生他不明白,他知道喜悅可以是大笑出聲,悲傷可以被哭泣所表達,他不知道真實的感情其實并不在乎任何形式,悲傷的人會放聲大笑,他們的悲傷在笑聲中謀殺他們于無形,而喜悅,即便是最微薄的喜悅,也能感動人到悵然涕下。他還不懂,他還只是個孩子,他是來同我告別的,他被安排下鄉了,這些中學還未畢業的孩子,要被大批的安排去往遙遠的邊區經歷另一種鍛煉。他對此去充滿不安,他需要找一個人給他建議,讓他在陌生的地界,遠離父母的地方,學會如何生存下去。“堅持下去,生活不會辜負每一個努力過的靈魂,讓它始終如白雪!”我對他說道。

我在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我想我已全部都能明白,我那時候大概已懂得,人是要對自己的一生負責任的,所做的任何一個決定,我們都要為此付出代價、承擔責任。我的那個學生後來走了,去了滇邊,我所知道的關于他的一切,就此結束。我們餘生再無通過音訊,我的葬禮上也不會出現他的影子。

我那時候已确認這将會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被考驗,所以我拒絕了一些好意的規勸,我想至少在我死的時候,我因為聽從內心的指引,我讓我的那顆心在最後一刻,盡最大能力保持了它原應該有的幹淨。我後來繼續留在第三中學充作雜役,人們漸漸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生出寡淡厭倦之意,我被放逐若一片遭遺棄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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