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藺骞帶着迎親儀仗白日疾行趕路,入夜進驿站稍作歇息,天擦亮便又匆匆出發,兩日便達上庸郡,魏郇此時正在上庸郡巡防布守,成親之地便在此處。
劉莘端坐在榻上,聆聽着室外的喧嚣。平妪、菊娘在旁靜靜站立陪守着。
平妪、菊娘,自劉莘記事起她二人便一直侍奉她左右。
平妪稍年長,四十出頭,先是劉莘母後的陪嫁侍女,性格木讷沉穩,禮道周全,深得劉莘母後信任。廿出頭時,曾得劉莘母後開恩,将她嫁給了太醫院學徒章山全,放了出宮,後章山全患病早逝,平妪心傷,也無處可去,便又自請回宮服侍,被劉莘母後指派到了劉莘身邊做掌事嬷嬷。一路看着劉莘長大,把劉莘當作自個兒閨女來疼愛着。
菊娘稍年輕些,不到三十,性子活潑,好言語。
劉莘視她二人為親信,在武陵郡的時候,劉莘曾托四伯母給菊娘說親。可菊娘卻拒絕,道只願跟随劉莘侍奉一世。
前廳傳來模糊的伶人吹打唢吶聲,混着士兵的笑鬧聲,顯得粗放而混雜。
寝室內內飾簡單,一榻,一案,一屏風,三兩團凳,且并未因新婚做任何裝飾,只有案上擺了合卺之物,及東牆旁的高腳條桌上燃着一對兒臂粗的雙喜大紅燭昭示着這是新婚青廬。一切都是那麽的随意漫不經心。
經歷了白日典禮上的怠慢,或說羞辱,劉莘面對死寂一般的青廬早已不做任何奢想。
整整一日魏郇并未露面,拜堂行禮時,劉莘是對着空蕩蕩飄飄渺的空氣行的三禮,拜高堂乃是對着蒼天跪拜。
禮堂下稀稀疏疏随意坐着幾十名低等士兵,一名像樣點的将領也無。士兵們每人身旁都放着刀槍或長棍,一看就是臨時被人随意拉來湊數的。
“沒想到我小二狗這輩子居然能見到位公主,這京陽公主果真如傳說中那般貌美。”一名年幼小士兵努力瞪着雙細眯小眼,癡迷的望着劉莘,有些羞澀的說。
“不得君侯心,貌美有何用。”
“就是,這副身板比起先夫人差遠了,一看就弱不經風,君侯怎會喜。”
旁邊兩位肌肉虬結的大漢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意有所指接口。
對君侯夫人品頭論足,及是犯上,饒是劉莘在好的性子也不可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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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莘身型微動,欲玄身斥責其二人。
軍師祭酒司空逸見狀,搶先呵斥道:“放肆,你三人自行下去褫衣廷杖十杖。”
小士兵驀地漲紅了臉,似乎将将意識到自己的錯,垂着頭退了出去。另兩位大漢對司空逸頗為敬重,抱拳弓腰也退了出堂。
好一出下馬威大戲。劉莘腹非心謗。
一向傳聞魏郇治軍嚴苛,嚴以律己,恪以治軍,此等士兵對上大不敬的舉動,必是受了上司所示,至于是何上司,劉莘用腳趾頭想都知道。
幼稚!劉莘腹诽。若不是想着要抱大腿,她早撂挑子不幹了。
劉莘深呼吸一口氣,自我安慰,不和無知古人一般見識。讓她拜天地是吧?!行,那劉莘就當自己是在行登基大典,而非新婚典儀。
自小王室培養出來的禮儀大氣,劉莘具兼備。劉莘捺住氣惱尴尬,行禮時,廣袖輕舒,工潔整齊,一板一眼的完成了一人獨角的新婚典禮。
原本還有些哄笑嘈雜的禮堂,亦随着劉莘的一絲不茍、從容大氣而漸漸凝住,望向她的譏諷眼神也漸漸失了戾氣,平和下來。
司空逸知曉自家主公這般惡意的安排,為人臣,忠于君,他不能插手,但他可以給京陽公主一份禮遇——軍師祭酒親擔唱贊禮官,毫不敷衍,激情澎湃、抑揚頓挫的唱誦着陪着劉莘完成了這場鬧劇。
儀式完畢,劉莘便被引送到這間簡樸青廬裏,坐等置夜深,若不是窗外那隐約模糊的喧騰聲昭示着這乃他們君侯新婚之夜,劉莘真覺與平常一般無二。
劉莘睃視一番屋內,并無半點男子用具,劉莘知道這間屋室并非魏郇常居的屋室,恐也只是臨時拾綴出來敷衍她的。
劉莘側目望了望燃去一半的紅燭,自行下榻,退去沉重的頭飾,平靜地對平妪、菊娘說:“服侍我除去衣裝吧。”
菊娘聞言,似是想咕囔抱怨什麽,被平妪一眼瞪了回去。
二人侍候劉莘卸裝沐浴歇下後,便聽從劉莘吩咐退了下去。
平妪退到門口,回身似想叮囑什麽,後又愣了愣,閡上門退了下去。
劉莘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明月透入室內,被窗棱分割成若幹塊的昏影,困眠漸起。
此時,魏郇正孑然一身立于習武場高臺之上,憑欄眺望不遠處燈火漸滅的行宮,腳邊酒壇空倒若幹,夜風飒寒泠冽,吹得袍裾掀舞翻飛,略略失神……
白日裏他是刻意要給劉莘難堪。
劉氏亡國,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他魏郇欲逐鹿于天下,思賢如渴。坊間有言,金竹玄德,得者可得天下。魏郇幾次前尋,屢屢受挫。
司空逸出策進言讓他求娶劉氏遺孤,京陽公主。
他大怒,首次杖賜了司空逸。
司空逸受完杖刑,不急就醫,反強撐着讓人擡去找魏郇,不要命的再次進言: “劉氏三百年帝業,大廈覆傾,卻盤根錯節,恩澤深厚。亂世之下,賢才難得,劉氏舊臣忠堅有識士人無數,若能攬得楚翹一二,于主公何利。既然主公左右要再娶婦,何不暫放執念,娶她取賢。”
司空逸于魏郇亦師亦友,魏郇一向敬重他。
魏郇沉沉凝視了司空逸許久,他臀部鮮血淋漓,疼得面部冷汗直流,神情卻仍舊堅毅不可挪。
魏郇允了他。
只是那滅門之仇,又怎能輕言放下,便有了今日這番冷遇。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子于歸,宜其家人。”司空逸沉厚的嗓音在魏郇身後詠誦着。
魏郇回過神,轉身望向趵趵而至的司空逸,知曉他何故至此,故不願言語。
“今日白日,想必主公于那暗處應是看到新女君了吧,灼灼其華仍不足以概述她容顏之一二。衆目之下,主公撂她一人行禮,她絲毫不怯,守節整齊,德容顏工,不謂大家。”司空逸緩緩開口道。
“先生想說甚?覺得我怠慢她了?”魏郇乜他一眼。
“非也,元謹只想說賢才難得,賢婦亦難尋。主公既已娶她,還要用她,何不予己予她一份安穩。”
語畢,司空逸拾手遞與魏郇一樽酒壇。
“竹葉青,我親釀,性烈,給主公忘憂,壯膽。”
魏郇睨他一眼,思忖片刻,司空逸一直手執酒壇不動,魏郇遂接過酒壇,灌下一口才道:“奉淵不知先生除了有軍事大才,竟還有那媒妁之賦。委身我麾下,真真是屈才。”
“主公知曉便好,元謹夜半不眠,操碎了心,跑來苦口谏合實是不易。”
“先生本可不必如此,奉淵家事并非先生分內之職。”
“然也,主公也知曉這并非元謹之職,卻仍讓元謹操碎了心。元謹何苦,不但得能馭得了戰前,還得操心安得了主公家宅。勞心廢神,恐将不壽,主公是否考慮給元謹加俸雙成,犒慰元謹?”司空逸言語咄咄,有些叨叨。
魏郇倒抽一口冷氣,擡手揉揉額角:“先生口戾,奉淵心服,奉淵這便去往那青廬見婦。”
話訖,幾口灌光酒釀,壇子一摔,腳步微浮下了檀臺。
“我這酒是真性烈啊,這麽個喝法,如何洞房。”司空逸看着魏郇遠去的身影,搖頭吟笑。
這廂劉莘已擁衾好眠,突被“咣啷”一聲破門聲驚醒,瞬時擁衾坐起,心跳驟速,執荑揉了揉困澀迷朦的雙眼,就着紅燭黃暖光定睛一看,只見室門大敞,一身長七尺餘長男子,身着裳玄衣,頭戴嵯峨嵌玉金冠,似是酒後微醺闖了進來。
劉莘大驚,只道是哪裏來的酒醉登徒子,正欲大呼時,男子搖搖晃晃走了近前,劉莘就着燭光清晰看到他身上着的乃是九章爵弁服,曲領右衽,鞶帶束腰。劉莘籲出一口氣,将呼喊咽了回去。
今日,在這郡轄內,能着九章玄色深衣爵弁服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自己名義上的夫君,魏君侯魏郇。
劉莘連忙起身,欲上前侍候魏郇,哪知手還未碰到魏郇便被他振臂呼開,魏郇一身酒氣,腳步趔趄,虛跨幾步上前便整個人癱倒在床上再也沒了動靜。
劉莘深呼吸幾口,于床邊站立着靜靜端詳了魏郇片刻。
自己的這位夫君似是與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樣。坊間流傳的魏郇乃殺神一尊,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颔虎須,一副威風凜凜武将樣相,秉性暴虐,河北霸王。
今一見,方才知流言不盡屬實。
自己眼前的魏郇,身形修長隽秀,面如冠玉,長眉入鬓,唇若施脂,實乃儀表堂堂,與那金玉妙郎君琅琊世子王琪相比亦毫不見遜色。
劉莘瞪了他半晌見他毫無動靜,深嘆一口氣,挪步上前,欲幫他脫靴提腿上床,好睡得舒适些。
哪不知劉莘方才碰到他靴腿,下一瞬便整個人被提起按壓在床上,一只冰涼大掌兇殘桎梏住自己玉頸,一具修長繃實的身體正嚴正以待的鉗制住自己。
劉莘甫一驚吓,很快沉靜下來,瞪眼嗫嚅:“夫君……我只是想為你脫靴而已……”
身上那人聽聞“夫君”二字,虎軀一震,微微半阖的眼眸驟然睜開,漆黑如墨,靜水流深,又隐隐陰辣,一瞬不瞬的盯着身下故作鎮靜的劉莘,眼神似巨浪滾滾湧動不息的深海……
“夫君……”劉莘話音未完,下一瞬随着頸間冰涼一撤,便被泛着濃濃酒香的涼唇給堵住了言語。劉莘僵硬了一瞬,便順從軟化了下來。
劉莘一面安撫着自己,一面緊張着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不料自己唇舌被堵許久那人都再沒動作,身上那厮一動不動的沉沉壓住自己,鼾聲漸起……
劉莘無奈的翻了記白眼,用力推開身上之人,起身彎腰退去魏郇靴履,奮力将他雙腿擡上床,拉過被衾替他蓋好。自己累出一身薄汗卻也懶得再去沐浴擦拭,抓過置衣架上挂着的外袍胡亂往身上一裹,想就這麽上床湊合一宿算了。
此時,門口輕輕響起一陣敲門聲,劉莘起身拉開門見到平妪端着一碗湯水站在門口。
“今夜君侯定喝了不少酒,這醒酒茶是婢仆先前就備下的,防着君侯醉酒下手不知輕重,本以為今夜用不上了,方才出門便沒說。現下既然君侯來了,夫人還是侍候着君侯飲下吧。”
平妪說完将放着醒酒茶的托盤放置在案幾上,對着劉莘服了服,退了下去。
劉莘看了眼茶碗,又瞥了眼睡癱在床上的自己名義上的夫君,咬咬牙,深呼吸一口,默念,抱大腿,抱大腿……
端起茶碗,走至床邊,将茶碗放在床頭,弓身欲扶起魏郇伺候他飲下醒酒茶。
哪不知雙手剛碰到魏郇肩膀,下一瞬咽喉便被魏郇右手死死鎖住。
魏郇雙眼猩紅,牙關緊咬,右手漸漸加力,鼻音濃重,壓抑着哽咽道:“別以為我不敢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