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一,唐梨照例忙成狗。

周二,唐梨睡在公司。

周三,唐梨忙得胸悶難受,剛過下班時間便開車去了“妙妙”。

妙妙聽起來像女孩子名,卻是一個叫古漳的人開的一家黑膠唱片店的名字。

這店開了有十幾年,古漳也從當年又臭又硬的憤青,變成了又無趣又無聊的“糟老頭子”。唐梨曾經問過古漳為什麽把這麽有逼格的店叫做“妙妙”。這名字聽起來又柔又軟,咂摸在嘴間的旖旎哪能體現黑膠唱片的厚重?

古漳神神秘秘地說:“這是我初戀的名字。”

唐梨并不常來,但一來便會坐很久。随手挑上一張不知年代的唱片,放進老式的唱片機裏,四肢松弛,手持酒杯,窩在沙發裏,耳邊萦繞着飄飄忽忽的調子……她總覺得自己就是這般過一生也不錯。

推開門,果然裏面空無一人。深沉的木色家具泛着陳舊的氣息,一張張唱片塞滿架子,昏黃的燈光下萬年不缺席的古漳擡起一張寬臉,見到來人是她,又咻得低下頭。

唐梨啧了一聲,也不理他,徑直走到沙發處,癱坐下來,長長吐了口氣。

“聽說你爸媽給你生了個弟弟?”古漳的聲音在身後幽幽響起。

唐梨閉上眼,沒好氣地說:“謝曼琪是不是長得像你的初戀?”

古漳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老臉一紅,“小琪比妙妙長得好看。”

唐梨回頭盯着他笑,“有本事當面把這話說給小琪聽。”她故意在小琪兩字上加重音。

古漳陡然失去八卦唐梨弟弟的興趣,意興闌珊地問:“想聽哪張?我給你拿。”

唐梨懶得例會他們之間“一個追一個逃,一個心累放棄一個索性自閉”的戲碼,站起身來舒展了身體,仰起頭看向放滿唱片的架子。

要說古漳這人不愧是浸淫黑膠唱片界多年的老手,看似随意擺放的唱片,處處顯示出他的歷練和品位。在這裏,骨灰級玩家可以按照各家廠牌的“tag”瞬間找到心頭好,而初入門者也能循序漸進地按照唱片發展史先行聽一聽大師級的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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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來訪者還有點時間,古漳自然願意侃一侃他是如何“一入黑膠深似海,從此money是路人”。

對于唐梨這種資深樂迷,古漳這裏的唱片還真沒有哪個是她沒聽過的。

“妙妙”這裏主營古典爵士,間或夾雜着布魯斯、重金屬、雷鬼或者HIPHOP,唐梨其實也沒想好今天聽哪張,她的視線在架子上一一掠過,一轉身瞥見門後放着一個大紙箱子,裏面塞着一大疊唱片。

“這是我朋友店清倉處理的,我友情價買來正準備看看塞哪裏。”古漳走到吧臺倒了杯利口酒。他知道唐梨喜歡幹喝利口酒,所以只随意加了幾粒冰塊。

黑膠唱片太小衆,要真沒點財力和耐心确實難以支撐一份生活。

古漳絮絮叨叨地說着他那位朋友如何忍痛割愛,還說這箱都是對方千辛萬苦收集的地下獨立音樂的珍貴唱片,好多還是世上的孤品。

唐梨走過去,蹲下來一一翻看。忽然一張唱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方方正正的唱片上只寫了兩個字:刀鋒。

字體蒼勁有力,恣意飛揚。刀字橫卧,如刀刃聳立雲間。仔細看去,有三個影影綽綽的人,背對着,你扯我,我拽你,正在努力攀越這座刀刃之山。鋒字偏偏變得柔軟稀松,像被壓平的紙片人,癱躺在一旁。

“有趣有趣。左邊激昂生猛,右邊頹廢無力,就像人生兩種不同路徑。要麽奮鬥,要麽鹹魚。整個畫面很有哲理趣味啊。”古漳湊過來,搖頭晃腦強行解釋一番。

“不。”唐梨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她的眸裏流淌出幾分異樣的光彩,“心中有刀,何懼鋒芒?我偏踏着層層鋒芒,赤足帶着血跡,亦要跨越救贖之道。”

古漳瞬時愣住,不愧是樂隊經紀人,策劃方案水平一流啊。他這沉寂多年的心差點被她的幾句話給攪動得熱血起來。只可惜,心裏的那股勁咕嚕咕嚕冒了個泡就破了。

他從唐梨手中接過唱片。

角落處印着一行字:剃刀之刃難以逾越,故智者雲,救贖之道亦如是。(選自《揭陀奧義書》)

“啧啧。看來你和這張唱片有緣,今天就聽它了。”

像這樣默默無聞的唱片,唐梨見過很多。沒有署名,沒有廠牌,甚至連封面含義和歌曲內涵都不一定能被人看懂聽懂。

但總有一群人,忍受地下的黑暗,只因音樂曾經投下一束光芒,便緊緊抓住。

當然也有很多人要麽為賦新詞強說愁,撕心裂肺表達對世界的不滿,命運的不公,要麽能力和夢想不相匹配,調不成調,曲不成曲,讓人食之無味,棄之也毫不可惜。

唐梨搖晃着手中的利口酒,慵懶地窩在沙發裏。

古漳把唱片放進唱片機,恰好有人進店,他擡腳迎了上去。

“狼成群,我獨行。

佛光閃閃的高原上,我剝掉名聲,甩掉金錢,扔掉虛假的溫柔。

欲為刀,刀刀斬。

佛光閃閃的高原上,我踏破鋒芒,踩破腳趾,喊破虛僞的喉嚨。

剝掉!甩掉!扔掉!

踏破!踩破!喊破!

山中月與風,快快入我懷。

吹他千百度,扶我上青天。”

唐梨的手指緊緊握着酒杯,耳膜裏、心尖尖、甚至頭發絲都在顫抖。

這首歌曲調并不複雜,可它巧妙地用唢吶聲把歌詞的每個字深深地嵌進去,搭起的曲調骨架裏有琵琶聲、箜篌聲,在關鍵節奏點還有數次恰如其分的擊钹聲。

另外,為了彌補低音,倒是用了西洋樂器大提琴。

最讓唐梨意外的是這支樂隊的主唱,音域跨度極大,聲音顆粒感十足,在跨度中游刃有餘,不存在拉扯、硬撐或者聲芯不暢的情況。嘶吼時字字泣血,低語時聲聲入心,于高昂處甩動自如,于沉寂時又可輕盈回旋。

而且這首歌唱出了不怒、不怨、不惱、不嗔,最後一句倒有種李白“呼兒将出換美酒”的恣意與潇灑。

古漳送走客人,回過頭發現唐梨眼睛微微泛紅。

唐梨讓他把唱片拿過來,仔細翻看了半天,毫無樂隊的任何信息。整張唱片就這一首歌。

又聽一遍,唐梨總算咂摸出不對勁來。

這主唱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

起身,踱步,繞來繞去,繞得古漳頭一陣陣的大。

忽然,她停下腳步,漂亮的眼睛輕輕眯起來。

某人到底有多少秘密?

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前段時間被拒絕的好友申請還未通過。

非常自然地再次輸入一個手機號。

她手指一停,微微皺眉,是什麽時候她竟然把這串數字記得這麽清楚?

好友申請框裏,她敲下一行字:我想到你的窗口看月。

半小時後,對方仍無反應。

她又一次申請:夜深了,你還沒睡,請問在你心裏盤旋的那個人是誰?

半小時後,對方仍然毫無反應。

唐梨仰頭把利口酒喝完,再次申請:這裏是FM419,我是你們的情感纾解員,我是你們的情緒垃圾桶,我是‘夜夜夜’夜聊情感電臺的主播鹿城。

深夜的急診室向來是人間疾苦的放大鏡。

有老年人風燭殘年器官衰竭的,有中年人瘋狂加班加進ICU的,有年輕人傷情買醉喝得不省人事的,當然也有燒得哼唧哭泣的小朋友被急慌慌的父母送來的……只是門口這對年輕男人倒讓人看不懂了。

其中一個胡子拉碴的,捂着嘴巴做嘔吐狀,兩腿打着顫,虛弱地連路都快要走不動。另一個人身形修長,白淨的臉龐被鴨舌帽遮住大半,漂亮的嘴唇被緊緊抿成了一條縫。

他一手扶着旁邊那位幾欲摔倒的男人,一手小心翼翼地摟着額頭貼着退燒貼的寶寶。

大家自覺為這兩位讓路。護士小姐趕緊迎上去,剛要詢問情況,那位鴨舌帽男士擡起頭來,露出清澈得如同兩潭深泉的眼睛,黝黑的眸子波光流淌,人畜無害且溫柔似水的模樣,瞬時把護士小姐的心吸了進去。

只是對方一張嘴,便夾裹着冷風,冷風中還夾裹着冷箭。

“你不應該叫白大仞,你該叫大白癡。”

護士小姐:“……”

被罵大白癡的家夥瞬時拉住護士小姐,一臉哭唧唧,“麻煩給我個桶,我抱着吐一吐就好了。”

說到這裏,他縮着肩膀轉頭可憐兮兮地說:“程廬,麻煩你帶小銀去看醫生。”

程廬沒理他,俯身溫柔貼了貼懷中寶寶的額頭,喃喃道:“小銀不疼哈。”

他的聲音充滿着無盡的疼惜,尾處還挂着一絲慌亂,護士小姐瞬時忘記方才他清冷的模樣,整顆心都快被他那不易覺察的脆弱給柔化了。

小銀看起來只有兩三歲,眼窩處泛着青色,一看就是病毒入侵,正遭受着痛苦。許是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微微顫着睫毛,睜開了眼睛,看見程廬的那一瞬間,無力地喊了聲,“爸爸。”

程廬露出溫柔笑容,“爸爸在。”

白大仞湊過來,嗚嗚兩聲,“爸爸也在。”

小銀瞥着白爸爸皺巴巴的哭容,再看看程爸爸好看的臉,頓時嫌棄地閉上眼,小嘴巴撇着撇着哇得一聲哭出來,而後把小臉埋進了程爸爸的懷裏。

白大仞:“…………”

護士小姐眼波流轉,心中冒出一個不該有的念頭。

程廬一把推開白大仞,“護士小姐,這位白先生今天嘴賤吃了三斤小龍蝦,上吐下瀉,把馬桶都堵了。”

白大仞:“……”大可不必這麽大聲。

“白先生從中午到現在拉了七次,拉到最後呈噴射狀,我懷疑他已經嚴重脫水,麻煩推個輪椅給他。”

白大仞:“……”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家醫院。我發誓。

程廬把只求速死的白大仞交給護士,趕緊抱着小銀挂號等醫生。一看就是來過很多次,不用醫生交代,他便輕車熟路地帶着小銀抽血化驗等結果,期間還去醫院超市給小銀買了只毛絨貓咪玩具,還不忘給貓咪的額頭也貼上一張退燒貼。為了逗小銀開心,他把臉藏在貓咪後,喵嗚嗚地說:“小銀小銀,我也發燒了,我好疼,你也很疼對不對?”

小銀委屈地噘嘴,“小銀好疼。”

“沒事沒事。我們貓咪家族有個傳說,只要被勇敢貓咪親一下,病魔就會被打跑,身體就不疼了。我親親你好不好?”

小銀弱弱地嗯了一聲。

程廬舉起貓咪,湊到小銀的小臉蛋輕輕碰了一下,而後從貓咪身後探出頭來,漂亮的眉眼彎彎,露出燦爛笑容,奶軟軟地叫了一聲,“喵~~~”

小銀方才還眯着的眼睛立馬睜開,伸出手臂摟住了程廬的脖頸,“爸爸我愛你。”

在旁邊打吊針的白大仞一臉無語,“拜托,到底誰才是小銀的親爸爸?”

程廬壓低鴨舌帽,敞開衣服把小銀往懷裏裹了裹,而後冷着臉盯着他,“明明知道自己腸胃不好,還吃那麽多小龍蝦,你要是想自殺,麻煩等小銀18歲後再死。”

白大仞被怼得臉臊紅,“什麽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程廬像是想起了什麽,臉色越發冷峻。

白大仞趕緊朝地上呸呸呸了三聲,委屈巴拉地說:“我當了三年的家庭婦男,好不容易小銀她外婆答應照顧兩天小銀,我就給自己放個假。喝點小酒,吃點龍蝦,看個電影……”

結果他剛吃完三斤龍蝦,小銀外婆就把小銀送回來,說自己要和老姐們臨時組隊出去旅個游。小銀一到家就開始發燒,他也開始上吐下瀉,父女兩人同時發病,吃了藥也無濟于事,到最後他越拉越虛,小銀越燒越高,只能把程廬叫過來幫忙送醫院。

想起忙得不沾家的老婆,白大仞忍不住嘆了口氣。

程廬沒說話,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拍着小銀的後背。

白大仞揚天長嘆,“想當年,我可是圈內首屈一指的金手指,不管什麽樂器到我手裏……”現在金手指握的不是樂器,是尿不濕,是奶瓶,是柔軟又累人的負擔。

程廬擡起鴨舌帽,深邃的眸子裏透着一層冰霜。

白大仞舉手投降,“好好,好漢不提當年勇。”

這時程廬手機響了一聲。程廬沒理。

半個小時後,手機又響了一聲。程廬還是沒理。

又過了半個小時,在回家路上,程廬拿出手機,看到唐加加小姨發來的數條微信好友申請。

理由膽大又無理。

他轉臉看向窗外,清俊而沉寂的面龐在車窗上與外面的燈紅酒綠重疊在一起,朦胧而空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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