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梨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想要的結果。
翌日晚上十點,她準時守在收音機旁,結果“夜夜夜”深夜情感電臺的主持人不是程廬,而是一位說話羅裏吧嗦且毫無新意的女主持人。
“這位聽友,你聽大姐一句勸。婚姻需要雙方共同努力維持,你不能因為一點點小事就上綱上線,鬧得雙方都不愉快。”
“鹿城老師在哪?上次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婚姻中無小事,忽略負面情緒,委屈自己只能把婚姻走向絕路。”
“既然你都打過電話了,怎麽還打電話?”
“鹿城老師說了,如果我感到不快樂,可以找他宣洩負面情緒。”
“……那等鹿城老師銷假回來,你再打電話好嗎?”
接下來的電話全是找鹿城老師的,搞得這位帶班主持人整個人都不好了。電話接到最後,不等聽衆問,她直接幫忙回答:鹿城老師請假了。
唐梨忍俊不禁。人啊還真是上杆子找不痛快。上次聽廣播,這位程廬老師或者鹿城老師像是吃了炸藥,動不動拉黑冥頑不靈不聽勸的聽衆。現在看來,他也有溫情時刻,讓這麽多觀衆惦記他。
她也惦記。
打開電腦,本以為搜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結果這個“夜夜夜”深夜情感電臺還有微博超話。
#鹿城老師太絕了。聽他一席話,賤男全滾蛋。
#嗚嗚嗚鹿城老師把我手機號拉黑了,我換我媽電話接着打嘻嘻。
#有幸被鹿城老師拉黑五個手機號,好在現在懸崖勒馬,我對渣男下頭了。
#誰見過鹿城老師真人?聲音這麽好聽,想必長相不差。
唐梨點進去這個帖子,全是粉絲在廣播電臺大門口蹲守拍的照片。有諸多年輕男子的照片,也有中年大叔模樣的,甚至還有一位長相飒爽的女孩子……雖然唐梨并未見過程廬,可她知道這裏的每一張照片都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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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到半夜,唐梨總算大概搞清楚,這檔深夜情感電臺開播三年有餘,剛開始是由一個叫“大白”的人主持。大白的主持風格偏搞笑逗樂,能不能解決情感問題另說,但聽衆打完電話後心情好了很多,所以也算積累的一定的粉絲。直到開播半年後大白退出,鹿城老師接檔,這檔節目的風格陡然發生變化。
簡單來說,鹿城老師毒舌,精準的那種毒舌。鹿城老師犀利,剖開人類心肺的那種犀利。鹿城老師暴躁,恨鐵不成鋼的那種暴躁。
粉絲愛稱“人間清醒小鹿鹿”、“拉黑狂人”、“渣男十級鑒定專家”、“懸崖勒馬好幫手”。
唐梨:“……”這些粉絲大概不知道他們心心念的鹿城老師還有可能是位“百變小鹿”。
等了三天,唐梨總算在半夜十點守到了“鹿城老師”。
不愧是深夜電臺主持人“頂流”,節目一開始熱線就被堵得水洩不通,好多人一被導播接通第一句話必然說:“這電話也太難打了。”第二句話必然說:“鹿城老師我想死你了。”
鹿城老師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疏離又清醒,聽衆們急切地說幾句話,便能抓住事件肯綮之處,抽絲剝繭分析一通後,把意見提供給對方。
若是對方還執迷不悟,他會慢悠悠地說:“你看過黃山迎客松初春顫抖青綠的枝丫嗎?你被華山南峰上洶湧的雲海擁抱過嗎?你和泰山腳下岱廟的馱碑赑屃對視過嗎?”
人世間還有諸多美好尚未體會,何必糾結于某人某物?
好在今晚的聽衆一個個還算明事理,在鹿城老師的“點撥”下紛紛尋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路徑。
這時導播接入今晚最後一位聽衆。
“你好,鹿城老師。”打來電話的顯然是位年輕女士。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聽起來好像情緒不太好。
“嗯。請講。”
“我想加一個人的微信,加了好多次,他總不通過,”年輕女士帶着哭腔道:“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個世界每天都在上演求而不得。鹿城老師顯然對這種開頭熟稔極了,“具體說說看。”
“他好像很讨厭我,”年輕女士哀哀道:“我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他了,無論我怎麽求對方都不同意。”
今晚鹿城老師心情還算不錯,他剛要張嘴勸導一番,忽然聽到電話那頭的女士說道:“我看過黃山迎客松初春的樣子,我被華山南峰的雲霧擁抱過,我也和赑屃那條龍對視過……”
鹿城老師:“…………”
唐梨的手指摩挲着收音機的邊緣,似笑非笑地問:“既然人世間的風景這麽美,鹿城老師何必拒絕我?”
深夜電臺的導播什麽沒見識過,像這樣直白的熱切的電話隔三差五就會接到。每每她總在感嘆,要是這些聽衆朋友看到了程廬的長相,那還不得把廣電大門給堵塌了。
所以她習慣性地朝程廬做了個手勢,準備切掉這個年輕女士的電話。
就在這時,直播間的程廬輕笑一聲,慵懶地輕啓紅唇,“好呀。”
唐梨心頭一跳,收音機裏的他漫不經心卻又帶着幾分蠱惑的聲音像從谷底長出的藤蔓,一層一層地纏繞着她,輕柔又緊密。
果然,節目一結束,程廬終于通過了唐梨的微信好友申請。
唐梨早都觀瞻過這位渾身透着有趣和秘密的男人的微信。微信名簡單粗暴就是本人名字,頭像更毫無新意,是唐加加幼兒園的LOGO,朋友圈更是萬年關閉……唐梨甚至懷疑這是程廬的微信小號或者叫工作號。
他應該還有一個微信,或者幾個微信,那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微信通過半小時間,兩人都保持沉默,連客套的打招呼都沒有。
唐梨抿唇想了想,敲下一行字:【有沒有人誇你的聲音很好聽?】
緊接着她又發了一句:【你要是會唱歌的話,應該很不錯。】
聊天框上面顯示出對方正在輸入……
唐梨喜歡秒回的人。
很快,對話框裏彈出一句話:【我不會唱歌,更不想唱歌。】
唐梨:“……”
【我兼職做電臺主持人,是因為窮。】
唐梨:“……”
【你的微信我也加了,現在可以删除了嗎?】
唐梨:“……”
周五晚上,唐梨準時在五點鐘去幼兒園接唐加加放學。
謝曼琪親自領着唐加加從教室出來,送到唐梨的手上。
“今天晚上你請我吃飯。”謝曼琪親熱地拽着唐梨的胳膊笑道。她身後是一群群奶呼呼的小寶寶們,一個個急得臉紅耳赤,恨不得立馬撲到爸爸媽媽的懷裏。數位年輕女老師忙着維持秩序,生怕發生意外。
唐加加一臉嫌棄地把臉上的小紅花貼紙拽掉,走到唐梨面前,畢恭畢敬地喊了聲,“小姨。”
謝曼琪想問又不敢問。“意外得弟”這件事,唐梨半句牢騷都沒有。問題就在這裏,任誰遇到這種事肯定要崩潰,可她的表現太平靜了。
唐梨嗯了一聲,伸出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又縮了回來。
唐加加抿了下唇,跟着唐梨上了車。
謝曼琪坐上副駕駛位,随口問了句,“去哪吃?”
唐梨看着唐加加系上安全帶才開動,“妙妙!”
謝曼琪立馬炸了,“幹嘛去他那兒?”
唐梨從後視鏡瞥了一眼幼兒園,空空蕩蕩的……
“我有事求古漳幫忙,順便去他那裏吃那個飯。”車輛混入車流,唐梨轉臉似笑非笑地說:“你不會真慫了吧?沒膽子見古漳?”
謝曼琪眉毛一挑,呵笑道:“去就去!我喜歡他喜歡地坦坦蕩蕩,只要他別慫得尿褲子就行。”
說完,她才想起後面還有位小可愛。
唐梨聳聳肩,“唐加加都不會尿褲子,古漳更不會。”
無辜被牽扯進來的唐加加:“……”
周五晚上的“妙妙”倒有幾位客人。不過觀望者多,購買者少。古漳佛系,房子是他外婆留下來的,不要租金,只要每天能把電費賺回來就行。
唐梨推開叮咚作響的門,唐加加一臉嚴肅地從她手臂下走了進去。
古漳哎呦兩聲,慌得不知道拿什麽哄唐加加才好,“天啊,小可愛你叫什麽名字呀?”
唐梨沒好氣地回頭看了眼嘴嗨膽慫躲在牆根抽煙的謝曼琪。
謝曼琪最見不得唐梨鄙視她,立馬摁滅煙頭,“雄赳赳”地沖進來。
唐加加照例熟練地躲開古漳試圖揉弄他頭頂卷毛的手,“你和小琪姐姐說的話一模一樣。”
謝曼琪:“…………”
古漳讪笑兩聲,“什麽?”
唐梨難得笑出聲來,懶得例會旁邊這兩個別扭到外太空的家夥,掐着唐加加的腋下把他放到吧臺的高腳凳子上。
唐加加瞪大眼睛,還沒等反應過來,便看到吧臺裏五顏六色的各式酒瓶。
古漳低着頭朝謝曼琪胡亂打了個招呼,趕緊鑽到吧臺裏問喝什麽。
唐梨照例幹喝利口酒,謝安琪則拉着唐加加問東問西,故意不搭理古漳。
“加加,你喜不喜歡咱們幼兒園?”
“加加,你們班裏長得最好看的是不是你?”
“加加,你應該不吃榴蓮吧?”
唐梨從唐加加微微皺起的眉心就知道這小家夥很不情願回答這些問題。
“喜歡。不是。不吃。”唐加加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末了,他說了句,“小琪姐姐,你這是欲蓋彌彰。”
謝曼琪:“…………”
唐梨轉過臉,好奇地問:“那你們班最好看的人是誰?”雖然但是,她仍不得不承認,唐加加是個非常好看的小孩。
唐加加平日裏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竟然浮上一層光澤,“程老師比我好看多了。”
古漳不了解情況,他遞給謝曼琪一杯瑪格麗特,好奇地問:“程老師?誰啊?”
謝曼琪最想打破她和古漳之間的尴尬,打蛇上棍地接話道:“程廬。加加老師。長了一張初戀臉,是我在現實生活中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古漳哦了一聲,轉身去給唐加加倒了杯溫水。
謝曼琪眼波一轉,伸手捂住唐加加的耳朵,“程老師真的加了你微信又把你删了?”
唐加加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唐梨聳聳肩,“是。”
一個善于壘牆把自己嵌進去的人,此舉不足為怪。
謝曼琪啧啧兩聲,“雖然但是,好歹你還殘存在他的好友列表一分鐘,我們可是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刀鋒,僅存在一張唱片裏的歌。唱刀鋒的人,無名無姓,無跡可尋。任憑唐梨在圈內如何打聽也探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只好溯源拜托古漳問問他那位把唱片店開倒閉現在投身網紅奶茶店的朋友。
古漳朋友也是個妙人,身在奶茶店心依然在唱片界,二話不說放下日進鬥金的生意,帶着古漳跑到兩百裏外的另一座城市。幾年前他就是在這座城市的一家唱片店買到“刀鋒”。幸好那家店還在,然而任憑古漳怎麽問,也只問出一個信息:這張唱片憑空出現在他的店內,連他都不曉得。突然有一天被古漳朋友發現,買下,帶走,無聲無息的,卻等到了知音。
現在這張唱片被唐梨遇到,放在她的書房,每天聽數遍。
古漳嘆氣道:“搞音樂的人啊,不好說。有人竄上天,當人上人,有人被壓在地下,哪怕才情再高,也露不了頭。”
對此唐梨感觸最深。她手上的兩只樂隊曾經也在地下打轉好多年,數次差點解散。後來也是機緣巧合,被人賞識,簽了公司,拿到了廠牌,現在有機會全國巡演,擁有了可觀的粉絲。
那個所謂的“地下”擁擠着太多音樂游魂,有人受不住逃了,有人耐得住熬着,但像刀鋒這樣的,有想法,有表達,有內涵,不該被壓制在地下,該站出來,接受太陽的洗禮。
“小梨,你怎麽對這個刀鋒這麽感興趣?”古漳想不明白。好歌不缺,好樂隊更不缺,刀鋒雖然創作水平一流,但也不至于見多識廣的唐梨惦記到這種程度。
唐梨搖晃着杯中酒,想起程廬說的那句:我不會唱歌,更不想唱歌。
不會?肯定騙人。不想?理由是什麽?
唐梨轉身看着一直悶聲喝奶的唐加加。
“唐加加,你們幼兒園有沒有什麽家長探訪日?運動會?或者家訪也行?”
唐梨如此問,其實并沒有做好參與唐加加幼兒園活動的準備。
然而,唐加加小臉突然漲紅,細細索索從旁邊的書包裏拿出一張紙來。
謝曼琪自然知道幼兒園最近有大事發生,她讪笑兩聲,拼命給古漳使眼色。
唐梨皺起眉頭,接過來一看,赫然五個大字:親子運動會。
親子?第一人選是爸爸媽媽,第二人選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第三人選……
爸爸媽媽遠在南極看企鵝,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早都去天上唱歌了,至于第三人選姐姐唐梨,單身,一時半會也變不出個姐夫來。
唐加加眸子裏的光驟然滅了,低着頭咬着吸管不吭聲。
唐梨頭又一陣大。
古漳見不得小可愛傷心,“要不然,我去參加親子運動會?”
唐加加咻的一下擡起頭,這是姐姐的好朋友,雖然看起來年齡有點大,但好歹是個男的。
謝曼琪沒好氣地問:“你以什麽身份參加親子運動會?”
古漳:“哥哥?”
唐加加:“小姨夫?”
唐梨:“…………”
謝曼琪先炸了,“不合适!不至于!”
唐加加咬着嘴唇,低下頭,縮成一小團。
唐梨突然想起小時候她最讨厭任何冠以親子名義的各種活動,什麽親子讀書日、親子運動會、親子秋游日……爸爸媽媽永遠缺席,她向來借口生病躲避。
唐加加擡起頭,小聲道:“沒事的。我可以請假。”
唐梨的心徒然疼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她瞬即眨眼笑了起來,“俗話說得好:有問題找老師。你們程老師是個熱心人,想必會幫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