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個世界總是那麽神奇。有些人看似桀骜不羁, 內心卻如同小孩一樣堅守某個粉紅泡泡的童話幻想,不肯輕易交出真心和身體。有些人看似老實可靠,內心早被藏在暗處的毒液腐蝕, 随意撩騷,随意喜歡,随意交出看似真誠的心以及連自己也不肯珍重的身體。

程廬從來不覺得自己不行, 也從來不着急, 更不會為旁人的三言兩語慌了陣腳。

況且他是悲觀主義者, 一切美好總有消逝的那一刻。人生短短26年時光,他見識太多美好被塑造、營建、成型,而後又坍塌的過程。摧枯拉朽般,讓人猝不及防, 毫無防備。

不過, 他瞥眼看向站在臺階上朝他彎眼笑的唐梨……她沒有令人歆羨的美好家庭,沒有讓人向往的親密關系, 工作忙得像陀螺, 還有個比自己小18歲弟弟需要操心, 可她好似沒有煩惱般,像小太陽般永遠對着他喜滋滋暖洋洋的笑着, 彎彎的眉眼裏藏着他頭一次不願意放棄的美好, 哪怕明知會消融, 會失去, 也希望這個過程來得慢一點, 再慢一點。

“我以為現在的時代不同了。年輕人看到自己想要的會奮不顧身去争取……”程興安冷哼兩聲, 朝唐梨揮手告辭, 轉臉看向程廬, 小聲道:“該上就上, 別磨磨叽叽的,到時候後悔!”

程廬打着哈哈把爺爺的拐杖放到後備箱,而後鞠躬告辭,叮囑護工把人安全送到家。

車穩穩駛入車流中,程廬回頭,迎面撞到唐梨欲言又止的眼神。

“你不是憋得住話的人。”

唐梨嘿嘿笑了兩聲,“小寶~”

尾音拉長,憨嬌十足。

程廬眉眼一跳,轉身往醫院走去。

唐梨趕緊上前扯住他的袖子,“等等我嘛。”

程廬轉身盯着她,眸光幽深,隔了半天才沉沉道:“你好不容易有個周末可以休息,趕緊回吧。”

唐梨當即臉耷拉下來,“你要趕我走嗎?”

“沒有!”程廬哭笑不得。

“那你就是心疼我了?”唐梨嘚瑟起來,踮起腳尖歪着小腦袋壞笑着盯着程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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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廬:“……是的。”

“程老師,你知道嗎?”唐梨小聲道:“如果你開始心疼一個人,那就表明,你動心了。”

安老頭其實是有名字的。他叫安良駿。他的父母或許希望他能如一匹自由奔馳的野馬一樣活得潇灑自在,然而在他最後的人生歲月裏,他忘記了自己叫什麽,更不可能記得父母對他的美好期許。據照顧他的護士說,彌留之際他幹澀的雙唇顫抖着,咕哝出來的只有兩個字:青丘。

他唯一的兒子,叫安青丘,比他高,比他帥,也比他更固執。白發人送黑發人,安青丘的墳頭青草長得搖曳,而安老頭也将随之而來。

唐梨得知安老頭去世消息時是某天夜裏三點。雖早已有所準備,可白大仞帶來的消息仍然讓她心悸難受。

挂了電話,打開臺燈,她愣了好一會。

人生苦短也就算了,有時候苦短的人生還潦草得如同天邊一閃而過的雲,片刻消失,連一點蹤跡也沒有留下。

聽白大仞說,安老頭年輕時候癡迷音樂,組隊泡吧,組隊演出,但凡和音樂沾點邊的人都是他朋友。他又窮又大方,自己兜裏沒幾個錢,還經常支援無家可歸無錢可花的朋友。他老婆氣得離家出走,把還是孩子的安青丘丢給他養。

安青丘被耳濡目染得也一頭紮進音樂這個巨坑,爸爸在臺上演出他就在臺下鼓掌吶喊,學習成績差得一塌糊塗,高中沒畢業就休學在家,發誓要做出最牛掰的專輯,搞出最牛掰的樂隊,實現父親一輩子都沒實現的願望。

唐梨不知道程廬如何和安青丘從結識到熟稔,到生死之交,再到陰陽相隔,但她可以想象,在某處狹小的空間內,剝落的牆紙和黝黑的地面絲毫掩蓋不了他們滾燙的熱情,他們會苦惱,會煩躁,會發脾氣,但他們會因為想到一句特別的旋律而激動,會因為得到一個演出機會而歡叫,所有表面上看起來貧乏的物質,都變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

趕到殡儀館時,安老頭已經被收拾地妥妥當當,安安靜靜地躺在水晶棺裏。偌大的靈堂內零星擺着幾個花圈,上面寫着程廬、白大仞、古漳、謝曼琪還有安老頭的姐姐和外甥敬上,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冷清又孤獨。

也是,安老頭孤苦伶仃,老婆跑了,兒子死了,最後送他走的時候只有這幾個人。

殡儀館內死寂一片,時不時有隔壁的哀嚎聲響起。唐梨一身黑色,默默跪在靈前燒紙。

身後腳步聲響起。唐梨猛然轉身。

不過幾天不見,程廬好似更憔悴了。胸口那朵小白花越發襯得他臉龐消瘦,眼眶裏充滿血絲,看到唐梨的那一瞬,唇角扯了扯,到底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

唐梨起身,走過去輕輕抱住他的腰。

程廬鼻頭一酸,忍不住把下颌藏在她的肩窩裏。

深冬冷風蕭瑟,拼命從門縫裏鑽進來。兩人就這麽抱着,抱着,誰也沒說話,卻又好似說了很多話。

白大仞在旁哭得稀裏嘩啦。

“以前啊我爸媽反對我搞樂隊,我沒錢買吉他,是安叔打工掙錢給我買。”

“沒錢吃飯,是安叔給我們做飯。”

“哪怕我們寫的歌再爛,安叔也說好。”

“安叔最後說不出話,但他肯定生我的氣。我好好的一雙手,再也不摸吉他,只會換尿布。”

他伸出那雙比臉長得好看的手,不住地抽噎着。

“安叔,你說人咋就這麽難啊。想做的事全做不成,不想做的事一件又一件,怎麽做都做不完?!”

孤寂的冷,伴着白大仞的哭泣聲讓整件事變得格外難以忍受。不知名的鳥兒站在門外的樹上聒噪着,一聲催一聲,好似催着人趕緊來,趕緊走,趕緊奔赴山下煙火氣的鮮活世界,但你總歸會回到這裏,哪怕生前身軀和本事再大,也只占用小小的一個盒子。

唐梨推開程廬,仰臉擠出一個笑,“等我。”

程廬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伸手想攔,卻沒攔住。

唐梨疾步走出去,掏出手機給古漳打去電話,“快,老娘要整事,整大事。”

殡儀館從沒有安寧的時候。每時每刻就有剛剛去世的人被送進來,緊跟着的是一群痛不欲生的親朋好友。有人強撐着精神跑上跑下購買各種服務,有人麻木地枯坐着不知道在想什麽,還有人哭得拉長了音跟唱歌似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們不願意輕易碰觸的畫面。

火葬室外排隊的不是活人,而門口的電子屏幕上閃爍的也不是活人的名字。

某某某,已火化。

某某某,已火化。

某某某,已火化。

哀樂,哭泣,呻、吟,悲鳴……充斥着的全是讓人不忍入耳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輛輛黑色的車排隊徑直開了進來,占據了原本就緊張的停車位。

白大仞蹲在門外抽煙,煙霧缭繞中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地咻得站了起來。從車上魚貫而下的是安老頭在養老院的朋友們,老頭老太太們互相攙扶着,還沒邁進靈堂就哭得稀裏嘩啦,瞬時靈堂熱鬧起來,到處流淌着熱鬧鮮活的人間氣息。

緊接着,走下車的是安老頭在老家的好幾位親戚,他外甥抹着眼淚說不是不想來,實在來一趟不容易,幸好有人親自開車過去接,他才叫着大家都來送舅舅最後一程。

一列列穿着黑色西服的工作人員雙手捧着精致的花圈走進來,恭敬送上,三鞠躬後朝程廬和安家親戚再次鞠躬。

程廬皺着眉,擡腳走了出來。

白大仞一臉嘆服,“梨姐威武啊。”

烏泱泱的人朝這邊走來。

走在前面那波人,是當年和安老頭一起搞樂隊的朋友們,他們要麽在安老頭家蹭過飯,要麽借過安老頭錢,一起組過隊,一起被觀衆丢過臭雞蛋,只是這些年只有安老頭還沉浸在這個毫無回報的世界裏,其他人被現實壓得再不敢提夢想兩字。所以人心散了,人也就疏遠了。

再次聽聞安老頭的消息竟是他的死訊。這幫兄弟立馬繃不住了,紛紛跪地痛哭,一時間整個靈堂更熱鬧了。

再往後,一群有老有少形形色色的人們徑直走了進來。他們人人手上拿着FANTASY樂隊的物件,有宣傳海報,有各時期的專輯,還有應援衫等等各種周邊,為首的那位朝程廬鞠躬,自稱是FANTASY粉絲站的站長,大家聽聞有一位老粉過世,感慨不已,自發前來吊唁。他們送來的這些旁人不稀罕可老粉一定會稀罕的周邊是大家送給安老頭的禮物。希望他在天堂裏能夠繼續從FANTASY的音樂裏汲取快樂和力量。

程廬眼眶裏充斥着濃濃的霧氣,整顆心又沉又暖,他鄭重鞠躬,連連道謝。

擡眼看去,一直尋不到那個他此時此刻特別想見的身影。

靈堂內到處是人。每個人都是安老頭人生的見證人,是他匆匆一生的時間刻度。今天因為他,大家又聚集在一起。今天也将成為各自人生尺子上的重要刻度。

幾人進來,将靈前場地騰出,不一會小小舞臺搭建而起。音響接好,電線接好,話筒試音,所有人盤坐于地,靈堂瞬間變成了戶外音樂草坪。

李哲上臺,沉聲道:“駿馬自由,良人安詳。今天我們要為安良駿先生演唱幾首他生前最愛的歌。希望天上的每一朵雲都是他最愛的形狀,天上的每一道風都懷抱着他,輕盈、舒适、溫暖、永遠開心……我是藍粉先生的主唱李哲,謝謝大家。”

掃弦,低吟,情緒催動,像完成人生最後的洗禮,李哲首先演唱了那首安老頭即便在犯病期間也會安靜下來的歌《FARELSEE》。

只要充滿希望,就會無所畏懼。

即便人生無望,也要無所畏懼。

人人都有他專屬的孤獨隧道,隧道漫長又孤寂,隧道裏充斥着黑影和幽魂,出口在遙遠的不可知未來,即便如此,也要勇敢地走進去,相信有一天一定可以走出來,到時候滿天的光全部都會投射在身上。

所有會唱的跟着吟唱,不會唱的跟着晃動手中的小白菊,靈堂裏再也不是惹人垂淚的哀樂,而是振奮人心的強音。

……

程廬起身走出,沿着一座座靈堂找過去。

湖面寂靜。一排排落羽杉醉紅了臉,在深冬透着唯一的亮色。

濃霧從湖面升騰而起,唐梨的身影看不太清楚。她背對着他,正低頭和助手小豆說着什麽。

小豆連連點頭,在本子上記着細節。

“嗯。我這裏有105位賓客,擺11桌。我知道時間倉促,麻煩你幫我緊急處理一下……”唐梨纖細的手指握着手機,“等會我的助理會跟您确認菜單。”

小豆一擡眼便看到程廬,她趕緊知趣地躲到一旁。

唐梨收起電話,轉身叫小豆,發現人不見了。

微風拂來,濃霧漸漸散去,唐梨鬓角的發被吹起,漂亮的眼睛裏盈着滿滿的光澤。

程廬緩步走過來,在她面前停住。

“你累了嗎?”唐梨急切上前,她知道程廬連日來都沒休息好。

程廬抿着唇搖了搖頭。

“那你是餓了嗎?”唐梨又往前一步,仰起頭。

程廬又搖了搖頭,“我不餓也不累。”

唐梨嘆了口氣,“等今天忙完,你就回家好好睡個三天三夜。”

程廬:“我怕我睡不着。”他的聲音低沉又脆弱。

唐梨皺起眉頭,“那……怎麽辦?”

“我上次在你家睡得挺好。”

唐梨點點頭,“是。你睡了足足12個小時。那你來我家睡,我給你當門神,誰也不能騷擾你。”

程廬定定看着她。

她哎呦一聲笑起來,“我也不會去騷擾你。你放心哈。”

程廬沒吭聲,他轉臉看向湖面。

濃霧散去,湖中的小舟露出了真容。它就這麽自在地橫卧在水上,悠然又自得。

好半天程廬才轉過身來,“你心疼我了嗎?”

唐梨看着他,輕輕嗯了一聲。而後又怕他沒聽見,眉眼彎彎,伸出手和他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心疼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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