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程霜給唐梨發微信的時候, 她正在電視臺盯着李哲他們彩排。

熱場導演正對着已經等得不耐煩的觀衆講笑話,講完笑話後又帶着他們做喝彩訓練。聲浪襲來,唐梨渾然不覺, 雙目死死盯着手機屏幕。

【你知道你母親在我們醫院看的什麽科?】

【心理科。】

唐梨不想揣測程廬姐姐告訴她這件事的原因,她想起那天在醫院碰到本不該出現的父親和母親,以及兩人之間爆發的那場罕見的争吵。

父親甩手而去的樣子, 母親抱膝哭泣的樣子, 她用很強的意志力才沒有讓它們在腦海裏萦繞, 唯獨在夢裏,她的潛意識終于不肯乖乖潛伏的時候,它們才沖出來,爬上岸邊, 向她拼命招手, 讓她痛苦,讓她哭泣, 讓她夢魇……

助手小豆端着咖啡從外面走進來, 嘴裏小聲嘀咕着:“沒見過這麽墨跡的彩排, 人都快熬成幹了!”

她頭一擡,瞧見唐梨站在人群中的側影。

纖細, 姣好, 漂亮。

她低着頭, 臉部線條緊繃着, 眉心蹙着, 明明被這麽多人環繞着她, 不知道為什麽, 卻覺得她此刻非常孤獨。

“梨姐, 咖啡來了!”

唐梨驀地回頭, 漂亮的眸子裏微微泛着淚光,她迅速轉過臉去,甕聲道:“放旁邊吧。我等下喝。”

“你……沒事吧。”

唐梨仰起頭,過了會轉過來,笑道:“這熱場導演的笑話講得也太爛了!”

中場休息時,唐梨握着手機走到了陽臺上。

這家電視臺建于20年前,當年時興的牆磚已經開始掉落,後來應是有人補了幾塊,卻黃不黃綠不綠的,更加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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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微信,和母親駱希月的聊天還停留在數周前。

【我們在回來的路上。】

簡簡單單幾個字,與上上次聊天距離半年之久,與上上上次聊天距離一年之久。

她沒有分享沿途見聞,沒有告之回來的具體時間,更沒有說需不需要他們姐弟兩人盛裝出席去車站接他們。

回想起來,她和母親之間好像僅僅是通知與被通知的關系。她是木頭人,是機器人,沒有情感變化,不需要對母親的信息有任何反應,只需要接受并執行即可。

可事情本不該這樣。

唐梨緊緊閉上眼,胸口不停地起伏。

她是勇敢的人,卻又那麽膽怯。

明明知道他們回來了,卻不願意,或者不敢面對稀碎的現實。

程霜的微信直接戳破了她強行忘記的假面目。

電話撥出去,嘟嘟嘟響起。

唐梨的手指在發顫……果然不接。

她苦笑一聲,好歹自己還沒被拉黑。

勇氣只用一次就耗盡了,她咻的轉身準備回去。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

屏幕上“媽媽”兩個字刺眼般跳動着,唐梨咬着唇摁下接聽鍵。

電話那頭傳來糟雜不堪的聲音,過了好一會才安靜下來。

“喂……”

唐梨胸口很憋,嗓子裏像是塞滿了棉花,無法順暢呼吸。

她嘴巴張了張,到底沒有喊出媽媽兩個字。

“唐梨?”

唐梨瞬間鼻頭發酸,“是我。”

駱希月明顯喝多了,素日裏溫柔嬌弱的聲音變得誇張、生硬,還帶着莫名的頹敗。

“幹嘛!”

唐梨深吸一口氣,“你在哪?”

“你管我在哪?”

“我們不是你管我,我管你的關系。”

果然還是那個知道如何紮她心的樣子。

唐梨冷着臉,準備挂掉,這時,出聲孔裏傳來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小小的,卻突然又尖銳起來。

難以分辨的腔調中,唐梨聽到母親駱希月在吼。

“走走走!都給我走!”

“我再也不愛你了!”

“你回你那個破老家!”

說完,電話徹底沒了音。

程廬趕來的時候,唐梨窩在導演休息室的沙發裏已經一個小時。

她好像在看某個地方,眼神卻又十分渙散。小豆告訴程廬,唐梨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就這樣了。

程廬眉心緊緊皺着,上前把人緊緊摟在懷裏。

他什麽也沒說,只是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沒事,沒事,有我在。”

唐梨好半天才擡起頭來,眸光終于凝聚起來,伸出手撫着他的臉頰,一個字沒說,眼淚先啪嗒啪嗒地流下來。

“程廬,你來做我的爸爸媽媽。好嗎?”

“程廬,你給我100分,不,1000分,不,無數無數的愛。好嗎?”

程廬用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哽着聲說:“好,可以,沒問題。”

唐梨把頭貼進他的懷裏,“程廬,我真的好累啊。”

其實也不難查清楚。程廬哄着唐梨睡着,打了幾個電話。

首先,唐梨的母親駱希月在KTV喝酒,已經被同行的人送回了家。

其次,駱希月确實去了姐姐程霜所在的醫院看了心理科,至于診斷結果是什麽,不能透露。但憑着唐梨對她母親僅有的幾次描述,十有八九在表達情感方面有問題。

最後,唐梨的父親唐弘毅目前回了老家,一個在地圖上很難查到的濱海小漁村。

唐梨醒來時發現睡在自己床上。熟悉的床單讓她忍不住哼了兩聲,四肢也放松很多。

一瞬間,她突然想起昨晚是怎麽回來的。

咕嚕爬起來,果然在廚房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空氣中彌漫着煎雞蛋的香味,聽到聲響,程廬轉過身來。

唐梨想起昨晚的窘态,有點遲疑地停下腳。

“怎麽?”

“還不快來抱抱我這個勤勞的小可愛?”

程廬難得有這麽“嬌嗔”的時候,唐梨立馬撒了歡似的,沖過去緊緊抱住他。

“乖。肚子餓了吧。馬上好。”

唐梨死活不撒手,嗚嗚道:“再抱一會嘛。好舒服。”

程廬抿了下唇,低聲道:“你再蹭一會,我會讓你更舒服!”

唐梨:“……”

她不依不饒地繼續蹭了會,嘿笑着說:“好呀好呀!”

程廬哭笑不得,但又十分開心。

唐梨這樣小壞蛋的模樣才是她最放松最舒适的狀态。

“乖,等下雞蛋糊了。”

連推帶攆才把人推到衛生間。

唐梨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沒事,這頓早飯吃得那叫一個香,吃完還摸着肚子說不夠不夠。

“沒有什麽比睡一覺更治愈的,沒有什麽比吃飽飯更熨帖的。如果不夠,那就多睡兩覺,多吃兩頓。”

說完,擡頭朝程廬璀璨一笑。

程廬在心裏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嗯。”

頓了片刻,他說:“你知道因為我,青丘才這麽早……”

唐梨緩緩擡起頭來,即便是過去這麽久,程廬還是無法徹底釋懷,連“死”這個字都沒法說出口。

“我聽白大仞說過,”唐梨心疼地撫了下他緊皺的眉頭,“誰都知道,這事不怪你。”

程廬苦笑着搖搖頭,“旁人可以這麽說,我不能。”

或者說他執意通過恨自己來舒緩失去摯友的痛苦,這樣才能找到內心那個支撐點,度過這漫長的歲月。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面對所有這一切。”程廬緩緩說着。

他吃飯時會想起青丘菜得一逼卻又愛顯露的廚藝,他但凡聽到任何音樂也能想起青丘在舞臺上揮灑自如的模樣,他即便連睡覺也能想起這個像小太陽一樣的男人經常做噩夢,每次被吓醒時非要來他房間睡地板。

明明相處不過幾年時間,可不知道什麽時候連呼吸也彼此深深扭纏在一起。其中一個突然撒手離開,另一個連呼吸這麽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完成。

“我試過很多方法,冥想、打坐、求佛、拜廟,尋求心理醫生的指導……”程廬淡淡道:“都效果寥寥。沒什麽用。”

唐梨知道程廬在安青丘意外逝世這件事上活得像座大海上的孤島,誰也不能靠近,他也不允許自己輕易靠岸。

“後來,直到我認識你……”程廬定定看着她。

唐梨一愣,“嗯?”

“直到我認識你,我發現你和青丘很像,”程廬笑起來,“但又不像。”

安青丘天性樂觀,充滿鬥志,像永遠不會落山的太陽。唐梨也如此。

但了解唐梨後發現她不過是強行掩飾自己內心的空缺,努力把自己活成小太陽,暖着別人也暖着自己。

她的勇氣,她的赤誠,她的無畏,以及她透露出來的脆弱,吸引着他不停靠近,直到現在和她融為一體。

她的呼吸連接着他的呼吸,她的脈絡通往他的脈絡,他又活過來了,重新像一個鮮活的人。

唐梨定定看着他,“我只希望你開心。”

程廬笑着點點頭,“這也是我得願望。”

沿江高速上車流飛馳。唐梨有些恍惚,後排的唐加加卻興奮地不停問問題。

“爸爸的老家是什麽樣?”

“我們可以出海打魚嗎?”

“會不會遇到吐水的鯨魚,飛舞的海豚,還有飛翔的海鷗呢?”

程廬笑着說:“我也是第一次去,咱們拭目以待好不好?”

唐梨只來過父親唐弘毅老家一次。十歲那年爺爺去世,父親回家奔喪,帶着她這個所謂的長孫女湊夠了輩分,好歹給了老人家一個三世同堂的好面子。

那時她才知道父親和母親結婚後都沒有回來過,平時父親給老家生活費也是背着母親偷偷給的。這些都是姑姑悄悄給她說的。

那時的小漁村破舊極了,到處都彌漫着腥味,嫌棄魚腥味的母親一定不願意來。

現在想想,那次從父親老家回去後,母親好像一個人去了外地旅游,還是父親開車好幾百裏把人接回來。

母親好面子,人前人後都要父親十足十的愛,在她面前尤其是。人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可母親顯然害怕她這個破棉襖分走父親的愛。

手被人緊緊握住,唐梨轉過臉來,程廬皺眉道:“我去拜見岳父大人好緊張,怎麽辦?”

唐加加拍着胸脯說:“有我這個超級可愛的小舅子在,不怕!”

“哎呦,我都忘了我還有加加這個小舅子做靠山!”程廬笑道:“我該怎麽讨好呢?”

唐加加嗯了一會,“可以把姐姐還給我嗎?”

程廬:“……”

唐梨噗嗤一聲笑出來。

“咱們是一家人,”程廬心有戚戚,“加加,你得大方一點。”

唐加加撅着嘴,“你每天都和姐姐睡覺,加加也想抱着姐姐睡覺。”

程廬:“……”

導航都快被逼瘋了,唐梨才找到漁村位置。那是一個藏在山岬後的小村莊,一排又一排的石頭房坐落着,面對着濤濤大海,村口到處懸挂着漁網。

幾個婦人帶着尖尖的鬥笠,正低着頭用刀撬開生蚝的殼,也不知說起誰家的八卦瞬時湊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聽到車響聲,有人擡起頭來。

“唉,你快看看,那個小孩長得好像三叔!”

“沒聽說他有兒子啊?!”

“這麽小肯定是孫子了!”

唐梨找到父親唐弘毅時,第一眼并沒有認出他。他們雖然見面不多,但父親永遠按照母親的喜好西裝革履裝扮,舉手投足中保持儒雅随和,頭發也梳得黝黑光亮……可此刻的父親站在海邊的礁石上,穿着土布夾層外套,黑乎乎的褲子上套着雨鞋,正吭哧吭哧從岸邊拉扯着船,船上挂滿了生蚝。

他同船的朋友瞧見唐家姐弟,頓時戳了戳唐弘毅的胳膊。

唐弘毅轉過身來,擡起手擋在前額,原本保養得體的臉龐上曬痕一片,眉眼裏還有來不及撤去的關于收獲的興奮……

唐梨第一眼看過去覺得父親老了很多歲,可又覺得這樣的他更像個鮮活的人,而不是母親手裏的提線木偶。

唐家老宅在村子後排,靠着山岬,海水的鹹味沒有那麽濃烈。唐梨憑借着記憶似乎還記得這裏,三間房外加一個小院,滿眼的野草還來不及拔掉,破敗卻又充滿生機。

姑姑聽說他們姐弟兩人回來了,趕緊跑過來,她嗓門大,人沒到聲音先沖了進來。

“哎呀哎呀,小梨,加加,快讓姑姑看看長什麽樣了。”

唐加加從剛開始見到唐弘毅就像啞着了似的,再也沒了之前的興奮。他時而盯着唐弘毅不停打量,時而低着頭苦悶着想事情。

唐弘毅見到他們三人只是點點頭,生性寡言的他現在話更少了,甚至連程廬是誰也沒有多問一個字。

姑姑的到來沖破了尴尬,敦實的身體撲過來直接給了唐家姐弟大大的抱抱……姐弟兩人十分不适,同時露出別扭表情。

唐弘毅慢吞吞地回房,搬來一張椅子,程廬趕緊跟上去,“唐叔,我來吧。”

唐弘毅盯着他看了眼,随即把手上的椅子遞過去。

姑姑擠眉弄眼,明明壓低聲音問,可她天生大嗓門,所有人還是能聽見。

“這是你男朋友吧。”

“長得好帥!但還是沒你姑父年輕時候好看!”

“叫什麽名字?做什麽工作?”

姑姑細細碎碎地問,唠叨中卻有充滿着唐梨不曾體會的溫情。

她抿着唇,正準備介紹,程廬搬來最後一把椅子放下,而後鄭重地朝唐弘毅和姑姑介紹自己。

聽說他是名幼兒園老師,姑姑立馬拍手說好,“老師好!以後你們孩子就交給程廬來管,肯定管得好好的。”

聽說他父母都是醫生,姑姑立馬又說好,反正不論程廬說什麽,她都說好。

一直沒吭聲的唐弘毅打斷妹妹,“你問那麽多幹嘛?小梨自己喜歡就好。”

晚飯是父親唐弘毅準備的,典型的漁村特色:全魚宴,姑姑送來新做的碳烤生蚝,擺滿了整張桌子。

牆壁上時不時有壁虎爬過,唐加加坐在姑姑的懷裏,被徹底當做了小寶寶。他別扭着,可又貪戀姑姑懷裏的溫度,小口小口地吃姑姑投喂的海鮮。

“你們媽媽就來過一次。”姑姑沒好氣地說,“每次來不是嫌棄魚腥味,就是說我們家廚房髒。你們爸爸這麽好的人,都忍受不了她的控制欲。”

她在弟弟房間裏看到過駱希月的病例本,上面寫着她得了什麽雙相障礙,控制欲極強,脾氣特別易怒。

唐弘毅把筷子放下,沉默起來。

姑姑:“好好好,我不提她!”

說到這裏,她笑起來,“你們爸爸在這裏住了幾十天,這氣色好很多啊!你們不知道,他剛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跟游魂似的,本來話就少,越發沒生氣!”

确實,這樣的小漁村遠離了城市,在這裏自成一景,生活自足,擡頭就是熟人,出門就是大海,哪怕在沙灘上閑逛也能讓心情平靜。

晚飯結束,程廬刷碗,唐梨收拾桌子,唐加加抿着小嘴巴蹭到唐弘毅身邊。

他剛開始沒認出爸爸來。以前的爸爸像是藏在媽媽背影裏的人,是媽媽的司機保姆仆人。現在爸爸終于有了清晰的樣子,雖然話不多,卻給他夾了一碗的菜。

“爸爸,你會打魚嗎?”

“你能打到什麽魚?有小醜魚嗎?鮟鱇魚嗎?金槍魚嗎?”

噼裏啪啦一會說了一堆魚的名字。

唐弘毅坐下來,翻出手機,給他看圖片。

“這種小藍魚要去深海裏才能打到,這種呢在近海下雨天才能打到……”唐弘毅緩緩說着,犢子兩個越靠越近,不一會唐加加就被爸爸抱了起來。

深夜,唐弘毅把唐梨叫到房間,只說了四句話。

“程廬人不錯。”

“我和你媽媽離婚了!”

“這個存折是我給你攢的嫁妝。”

“加加留我這裏,我來養。”

唐梨靜靜看着唐弘毅,好半天才哽着聲問:“你們為什麽要生下我,生下加加?”

唐弘毅許久沒說話,只是把存折塞進她的手裏,說:“拿着吧。”

翌日清晨。程廬醒來時,發現唐梨不在身邊。

冬日的海邊格外冷。他帶上披風,走了出去。

沙灘上笑聲一片,唐加加不知道撿到什麽,正激動地朝唐弘毅炫耀。

唐弘毅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唐加加立馬抱着他重重親了一口。

唐梨遠遠看着,海風卷起她的頭發,她攏到耳邊,低頭笑起來。

“冷不冷?”程廬走過去把唐梨緊緊包裹在懷裏。

唐梨仰起臉,小聲嘟囔着,“都快凍死了,你才來。”

程廬笑道:“好,我的錯。”

唐梨把臉貼近他的懷裏,輕輕閉上眼,“程廬,你會永遠愛我嗎?”

程廬:“會!”

他沒有點頭,沒有說嗯,而是斬釘截鐵毫不猶豫地說會。

唐梨踮起腳親了親他的唇,“我們靠岸了!”

在死寂大海漂浮的兩座孤島,找到了對方,礁石相連,瀉湖共融,合為一體,終于在此刻靠了岸,看到了升騰鮮活的人間煙火。

哪怕這兩座島心依舊有些空缺,卻足夠抵擋炙熱的光,肆虐的風,以及偶爾的膽怯。

自從上帝死了,

我們便成了孤島。

島荒,鳥絕,風停。

唯有洶湧海浪包裹。

該飄向哪裏,在烏雲壓頂時。

該懷揣什麽,在寂寥突襲時。

該坐在孤島最高處唱歌,

該振臂高呼扯閃過的電,

該抛卻自己,

化孤島為星,

化孤單為燈,

不挂天上,

挂你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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