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寶玉丢了玉,又險些喪生,王夫人不好在老太太院裏鬧起來,只讓周瑞家的把幾個大丫鬟帶到榮禧堂。
襲人原本還以為寶玉能跟着為她們分說求情,誰知他只揮揮手,轉頭往碧紗櫥裏去了。
黛玉今日受了折辱,不知道怎樣傷心,悟空忙着寬慰她,哪有閑心管那些丫鬟。
“好妹妹,我母親如今只我一個兒子,她也是擔心我,這才昏了頭……”
黛玉原本還在垂淚,聞言輕輕瞪他一眼,“哪有這樣說自己母親的?”
悟空見她不哭了,便嘿嘿一笑,“好妹妹,我送你一個物件,權當作賠禮。”
黛玉原本也沒想着舅舅舅母能待自己如同親生,外祖母真心維護,她已知足。只是被當面說自己福薄無運,心底太過難堪,這才掉眼淚。
她與寶玉昨日才見,心裏卻只當彼此是舊識,見他伏低做小哄自己開心,便擦擦眼淚,把此事輕輕揭過。
嘴裏卻不饒人:“偏我是圖你那點小東西呢。”
悟空知她嘴硬心軟的秉性,也不往心裏去,只拉着人往廊下走。
黛玉任他拉着,身後雪雁紫鵑跟着湊熱鬧。
原以為是寶玉得了什麽精巧物件拿來借花獻佛,誰知廊下什麽東西也沒多。兩個丫鬟正疑惑,卻見他一只手攤開,對天上喊道:“還不來!”
紫鵑捂嘴靠着雪雁偷笑,“寶玉又犯癡病了。”
她話剛落,檐上撲棱棱飛下一只雪白鴿子,不偏不倚落入悟空掌心。
黛玉微訝,見那鴿子頭冠後一片長翎,眼睛熠熠閃光,左顧右盼間絲毫不怕人,竟不似尋常禽鳥。
“妹妹,你摸摸它。”悟空把手往黛玉面前一送,嘻笑道:“你摸摸它,它就從此聽你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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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聽他說傻話,不由嗔他一眼,手上卻試探着在那鴿子頭上摸一摸。
那鴿子不閃不避,由着黛玉撫摸,偶爾偏頭拿尖喙在她指尖輕啄,惹起一陣嬌笑。
“好妹妹,你剛從揚州來,對府裏不熟悉,心裏一定思念父親,這只鴿子就用來與姑丈通信,慰籍妹妹思鄉之情。”
黛玉聞言一怔,見他說的認真,不由紅了眼眶。外祖家雖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中,她又在守孝,不知道被人怎麽嫌棄。原本在家時,父母千嬌百寵,再沒有不順心如意的。誰知眨眼母親病故,外祖母又遣人來接,當夜父親撫着她的頭發,對她說明自己已無續弦之意,顧慮她沒人教養,恐怕往後終身有誤雲雲。
無奈上了京來,不過與外祖母歡聚一日,就因寶玉之事與二舅母生了嫌隙,若是她能回揚州,誰稀罕這府裏的富貴榮華?
悟空見她眼裏又蓄滿了淚花,手忙腳亂從袖中抽出帕子,正要為她擦眼淚,卻被黛玉一掌拍下。
“呸,誰要用你的帕子?”她扭頭自己擦了淚,擎着那鴿子轉身回碧紗櫥裏。
悟空呆站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黛玉又回頭來吩咐紫鵑:“拿些鳥食來,再找鳳姐姐要個籠子。”
知道這是不難過了,悟空又揚着笑臉去找她玩鬧。
榮禧堂裏,寶玉房裏幾個大丫鬟都跪在地上,由周瑞家的一個一個問去,知道昨夜是襲人伺候安寝,就單把她一個人拎出來責問。
王夫人近些年一直禮佛,模樣越發慈善,但事關寶玉,此刻她臉色難看得緊。
“你是老太太給寶玉的,往日瞧着也很用心,怎麽如今越發憊懶,竟連哥兒丢了玉都不知道?”
襲人不敢哭出聲,只低頭輕輕啜泣:“太太容禀,二爺昨日出門禮佛,回來就直奔老太太屋裏,連衣裳都沒換,還是二奶奶讓挪屋子才知道寶玉回來了……”
襲人心裏也覺冤屈。哥兒出門子,帶的都是随從小厮,她們不好跟着抛頭露面,哪裏知道外頭的事情?等寶玉回府,又急着去看林姑娘,在老太太那坐了許久,也沒有人想起問他的玉,誰知道是幾時丢的?她向來覺淺,也不知道為何昨夜竟睡得那樣沉,連寶玉幾時跑到園子裏都不知道。
襲人覺得太過蹊跷,疑心是馬道婆說的那樣……
可太太說林姑娘都被老太太給了沒臉,她一個奴婢能說什麽?襲人哭着請罪,想着方才寶玉的冷淡,只覺灰心。
晴雯麝月幾個低頭聽她痛陳罪過,想着平日裏她因得寶玉喜歡,在房裏事事包攬,俨然是第二個主子,如今讓太太拿住,又換了一副面孔,讓人自嘆弗如。
寶玉如今好了,又讓趙姨娘出了個風頭,王夫人剛惹了老太太不喜,也不好處置襲人,只得罰了她半年俸祿,又把其餘幾個罰了三月,照舊還在寶玉房裏當差。
周瑞家的将幾人再三敲打一番,終究還是把人都送了回去。
寶玉房裏的丫鬟大半都是老太太房裏出去的,寶玉自己又是個憐香惜玉的,也就顯得他房裏丫鬟比別處都金貴些,縱得她們更受不得委屈責罰。
如今雖只在太太房裏跪一跪,問幾句重話,都讓她們自覺失了體面,看襲人就有了暗氣。因此一路也不與襲人說話,進了房裏各做各事,只當沒有她這個人。
襲人本就傷心,如此更加難堪起來,止不住悲上心頭,拿帕子捂了臉,低聲嗚咽起來。
秋紋麝月還顧忌她們自小的情分不好說什麽,晴雯是半途買進府的,又是個率直脾性,一向看不慣襲人拿大,當即道:“青天白日裏就這樣哭,不知道惹多少晦氣,到時候驚動老太太,你自己一人做事一人當,可別又帶累我們去問話!”
襲人一掀帕子,瞧晴雯掐腰站在面前,心裏有了火氣,只軟軟道:“我自哭我的,并不曾大聲嚎啕出來,若說吵了老太太,等鴛鴦姐姐來問,自有被問責的。”
悟空剛與黛玉玩鬧罷,聽着這頭叽叽呱呱惹人煩厭,借個由頭辭別了黛玉,大步走了過來。
幾個丫鬟習慣了寶玉溫柔小意,心裏也怨他不肯跟太太求情,見他進來也不理。
悟空聽着晴雯與襲人兩人拌嘴,再看秋紋麝月亦鼓着臉不看他,心裏琢磨大戶人家的丫鬟脾氣就是不一樣,嘴裏卻吩咐一個小丫頭道:“去把你平兒姐姐叫來,再去瞧瞧鴛鴦姐姐得不得空,若是老太太那頭無事,把她也請來我房裏。”
四個大的聽他如此說了,臉上俱是一驚。襲人紅着眼睛,直愣愣瞅着他:“寶玉,你請她們來做什麽?”
悟空冷笑一聲,不耐煩與她們廢話:“我如今是使喚不得你們了,只好請了人來教教規矩;若是再教不會,就離了我這房裏,另尋高處去吧。”
他從前在須菩提處學道,砍柴挑水做得,弄醜賣笑做得,旁人罵他他不惱,旁人打他也不還手。并非當真沒有兇性,不過是為求長生,暫與他們作個敷衍。
這些丫鬟都是家裏日子不好,被賣來做使喚下人的,遇到個憐香惜玉的主子,不知道心懷感激,反爬到人家頭上去,這是什麽道理?
悟空早年在凡間各處領略過不同世情,實在厭煩與凡人打交道,如今為了绛珠妹子不得不俯身屈就,常常與黛玉插科打诨伏低做小。
可若是教這幾個丫頭以為,她們也能在他面前張狂放肆,那就是嫌命太長了。
四個一等丫鬟都白了臉,晴雯原還想硬着脖子說兩句,被他一眼掃來,腿軟險些跌倒。
黛玉與他們住得近,聽着動靜不對派了紫鵑來問情況,剛好小丫頭請了平兒來,兩人對看一眼,都摸不清發生何事。
悟空自己倒了茶水,見她們進門,對紫鵑道:“我這裏無事,讓你們姑娘不要擔心。”
紫鵑蹲蹲身子,“姑娘剛來,對府裏事情不熟悉,這才叫我來看,既然無事,我就回去複命了。”
她看一眼襲人幾個的神色,心裏有了猜測,輕輕嘆口氣,自己出門去了。
平兒這才開口:“寶二爺這是怎麽了?我們奶奶還在開庫房為你找藥材補身子,正忙亂呢,聽了你找我,又巴巴把我趕來。”
悟空咧嘴笑一笑,把四個丫頭指給她看:“我房裏這幾個脾性太大,我要降不住了,平兒姐姐拿個章程,或是叫鳳姐姐換了規矩的來。”
平兒這才驚覺寶玉與往常大不一樣。雖也總是笑模樣,笑意又不達眼底,看那些平日最喜歡的女子,也沒有了憐惜愛護。
寶玉自小就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這種癡話,對房裏的人都多有縱容,這回不知道她們做了什麽事,竟能讓他惱成這樣。
平兒摸不準他是真惱了還是一時氣大,只賠笑道:“寶二爺用的不順心,那就再耐心教教她們,我要是托大包攬你屋裏的事情,我們奶奶指不定怎麽罵我輕狂。”
“你只管教,若是教不成,就把人帶去給鳳姐姐。”悟空耐心告罄,端起茶杯喝一口,揮手讓平兒把人帶出去。
比起跟人打交道,還是妖怪更能聽懂話。悟空揉揉手腕子,懷念起西行的日子來。
那頭平兒把人帶出來,一時也有些犯難。
她看看慘白臉容的四人,終究有些恨鐵不成鋼:“怎麽連寶玉這好脾性的都能惹惱了?”
“我們在房裏拌嘴,寶玉回來沒顧上理會,他這才惱了,”襲人呆呆望着平兒,心裏一片茫然。
寶玉那副架勢,真是半點情面不留,他怕是真不想要她們伺候了……
鴛鴦剛抽身往寶玉院子來,見平兒帶着她們出來,忙上前問緣由,聽罷略感意外,卻也無法可想,只能道:“晚間老太太傳膳時,寶玉和林姑娘都在,我私底下勸勸寶玉,再央林姑娘說和說和,料想寶玉消了氣,也就無事了。”
聽鴛鴦提起林姑娘,襲人輕輕垂下眼皮,心裏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