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悟空與黛玉互通了姓名,便挨着她坐在椅上聽賈母跟衆姑娘說話。
黛玉原本還有些不安,見他老老實實坐着,并沒有什麽異于常人之舉,才慢慢放下心來。
悟空聽着她們拉拉雜雜總有說不完的話,想到黛玉坐了許久的船,不知道怎樣疲累,于是插話道:“老祖宗,妹妹今日才來,路上想必是累了,還是早些安排了住所,讓妹妹養養精神。”
賈母見他親近黛玉,心裏添了一重念頭,便笑眯眯吩咐道:“那就把寶玉挪到套間暖閣裏,讓林丫頭在碧紗櫥裏安置。”
她又拍拍黛玉手背,道:“暫這麽住着,等到開春,再好好給你收拾院子。”
悟空如何肯,“老祖宗何必折騰,我就住碧紗櫥外,與妹妹玩耍也很是方便。”
賈母想了一想,允了他的話,安排完丫鬟乳母,正好王熙鳳命人送來一頂藕合色花帳,并幾件錦被緞褥。
夜裏悟空躺在碧紗櫥外的大床上,耳裏聽着各處此起彼伏的呼吸聲,終究是掐了個訣兒,定住這院裏各人,起身往黛玉住所而去。
黛玉正在榻上酣睡,一旁守夜伺候的,是今日賈母剛給她的鹦哥,才改名叫紫鵑。
绛珠積年沉疴,即使轉生成人也連累得肉身孱弱,她自言會吃飯時就吃藥,可見不是長壽之相。
悟空輕輕搭在她腕上,診脈之時分神瞧她那截細瘦的手臂,終究是嘆了口氣。
都是他之過失,才讓绛珠妹子受此折磨。想到自己在天宮靈山逞威風的時候,她卻在受病痛折磨,只覺一顆心宛若油煎。
身上的病痛頃刻就能好,悟空只憂心她的魂魄。指尖渡過一縷精氣,見黛玉睡得安穩,悟空心底才略好受。
清晨襲人醒來,暗道昨夜睡得太沉,不知道寶玉夜裏叫人沒有。她揭簾往床上瞧,卻不見寶玉身影,剛要出去找人,就看晴雯從外頭匆匆走來。
“二爺那塊玉放到哪裏去了?”
襲人一驚,才想起仿佛昨日夜裏就沒見過那塊胎裏帶來的通靈寶玉,當即唬得心驚肉跳,嘴裏忙問:“怎麽這時候找玉?寶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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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一大早就在花園子裏,你是怎麽當差的?”晴雯爆炭脾氣,也不給襲人留情面。
襲人捂着胸口,一張臉煞白:“寶玉現在何處?”
“茗煙見着的時候,寶玉已經不認得人了,老爺把他帶去了前頭,還不敢驚動老太太。”晴雯翻箱倒櫃找玉,嘴裏不忘刻薄:“等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賈政書房裏,賈寶玉呆呆傻傻地坐着,任憑賈政如何問話,都只知道傻笑。
賈政長子已去,雖不喜寶玉張狂頑劣,但看他如今模樣,也止不住老淚縱橫。
家中老母夫人對寶玉愛若性命,若是他有個好歹,只怕她們二人也要跟着去了。
那頭小厮們出門去請大夫,到底驚動了賈母和王夫人,不過片刻就有賈母派人來請,又有人拿了名貼去請太醫。
賈母見了寶玉,左問右問都不見回應,派去找玉的丫鬟們也沒有消息,不由眼前一黑。
黛玉忙攙扶住外祖母,幫着鴛鴦給賈母揉按心口,見人緩緩醒轉,才捂臉輕輕擦去眼淚。
那頭悟空剛從揚州地界轉往京都,還未落下雲頭,就聽榮國府後院哭聲一片,暗道一聲“壞了”,他竟忘記處理那個神瑛轉世的賈寶玉。
他昨日撞見禮佛回府的賈寶玉,便捏訣卷起一陣風兒把人攝住,自己變作他的模樣去與黛玉相見。此刻那術法消解,賈寶玉又被賈家人尋回去了。
不說悟空怎樣懊惱,那頭賈政的姨娘趙氏,聽着老太太院裏哭鬧不休,摸着兒子賈環的腦袋,掩唇一笑。
“我的兒,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趙姨娘話音未落,就見門外闖進一個削肩細腰、鵝蛋臉面的姑娘,這姑娘怒目圓睜,正是她的親生女兒探春。
“姨娘說什麽胡話,教老太太太太知道,能落什麽好!”
趙姨娘悻悻地拿帕子壓壓嘴角,“三姑娘怎麽來了?”
探春命侍書守好房門,才低聲問道:“姨娘,你實話告訴我,寶玉的玉,是不是你拿了?”
趙姨娘瞧探春神态,只覺一股怒氣沖上心頭,一推身旁賈環,對她怒道:“你瞧仔細,這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如今開口閉口太太寶玉,眼裏心裏還有沒有我跟環兒?”
探春無意與她吵嚷,只是道:“寶玉若是不好,這府裏誰都不能安寧。姨娘若是拿了,便交給我來,我總要設法為你求個寬恕。”
趙姨娘冷笑一聲,丢下探春直往上房奔去。
她是個輕浮魯莽人,這般跑去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探春只好緊追而去。
上房賈母處,請來的太醫搖搖頭,王夫人心中大恸,嘴裏叫聲“冤孽”,悲悲切切啼哭不止。
陪房周瑞家的苦勸兩句,陪着抹幾滴眼淚,忽然道:“說不得是沖撞了什麽?”
王夫人生出希冀,忙吩咐道:“快去把寶玉幹娘請來!”
王公世家的公子小姐,為防養不活,都要給孩子認些幹親,或是拜僧尼為師而不出家。寶玉銜玉而生,賈母認定他是有大來歷大造化的,更是早早給他認了個幹娘,人稱馬道婆,時常到府裏來說話。
周瑞帶人親自去請,很快就将馬道婆請來。這人說是道婆,實際是廟宇裏一個執役婆子,因為熟讀佛經又愛奉承,賈母喜歡和她說話,才讓寶玉認了寄名幹娘。
馬道婆甫一進門,迎面見賈寶玉已面如黃紙,身似抖篩,心底暗道是不成了。她不肯讓人責怪無能,只好裝神弄鬼一番。
“老太君,從前就與你說過,王公貴府的哥兒姐兒,自出生就招邪祟嫉恨,寶玉這是惹了髒東西,怕是兇險萬分……”
賈母坐在上首,還由着鴛鴦揉按,聞言只道:“撞了什麽,可有法子能解?”
馬道婆來時已聽周瑞說起,寶玉是一大早在園子裏找到的。她原想信口胡謅個花妖草怪,一想如今還是冬日,府裏也不種梅花,正冥想間,打眼瞧見了一個眼生的小姑娘。
這姑娘瞧着身量不過五六歲,臉上帶着病容,正在賈母身旁細心伺候。
馬道婆轉轉眼睛:“哥兒這是見了外姓生人,被那福薄無運的克制住了。”
“當真?”旁人尚未有反應,王夫人已朝黛玉投去眼神。
她已盡力克制眼中怒意,黛玉卻還是看得心驚。
她正在母孝裏,又是跋山涉水投奔親戚,本就敏感多思,怕被人看輕,如今被舅母這樣遷怒,不由紅了眼眶。
賈母一生兩子一女,最疼愛憐惜的就是女兒賈敏。如今女兒新喪,她接外孫女來撫慰悲痛,如何能讓王夫人如此猜忌黛玉,當下一拍扶手,嚴聲道:“二太太,慎言。”
馬道婆原本打量黛玉衣着素淡,不像勳貴人家的小姐,這才敢胡亂攀扯。此刻見王夫人都吃了賈母挂落,不禁把脖子一縮。
悟空降下雲頭,把馬道婆那句污蔑聽個正着。他胸中怒氣騰騰,剛要擡手把那婆子打殺,卻心念一轉,想到人間自有秩序,若貿然逞兇,到時驚動了靈山和天庭,恐怕連累绛珠妹子,還是要慢慢周旋才好。
那邊趙姨娘被探春一激,正要往正房裏喊冤叫屈,悟空伸手在她頭上一點,捏了隐身訣往黛玉身旁看戲。
屋內賈母教訓了王夫人一句,到底還是挂念寶玉,正想問可有什麽法子把人醫好,卻見趙姨娘瘋瘋癫癫跑進來。
趙姨娘原先是賈母房裏的丫頭,後來給了賈政做姨娘,賈母不喜她越老越輕浮,只看着探春和賈環的情分上勉強給她一點體面。此刻全府都在為寶玉憂心如焚,忽然讓她闖進來,王夫人只當是來看自己和寶玉的笑話,暗自咬緊了牙根。
趙姨娘也不行禮請安,只赤紅着眼睛上前揪住馬道婆,嘴裏念念有詞:“你這喪盡天良的妖婆子,你又出來害人,你又要害哪一個……”
馬道婆每次來榮國府,先拜了老太太,再各房都去轉一圈,與趙姨娘也算有些情分。乍然被她糾纏厮打,竟一時忘了還手。
賈政瞧着鬧得不成樣子,上去欲把趙姨娘拉開,誰知她竟仿佛腳下生根,任憑賈政如何使力也拉不動半分。
賈政心中駭然,急急退開數步。
那頭馬道婆還要抵擋,趙姨娘卻仿佛有一雙鐵臂,任憑她如何掙紮都掙不脫。
“唉喲殺人啦,老太太救我——”
馬道婆被撓花了臉,衣襟發髻都扯壞了,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終哀哀叫了幾聲,奄奄倒在地上。
賈母被趙姨娘兇悍瘋癫的模樣驚住,又不願鬧出人命,剛要揚聲喊了健壯仆婦将人制住,卻見趙姨娘一把丢開馬道婆,恭恭敬敬跪倒地上:“無意驚擾老封君尊駕,還請原諒則個。”
衆人還道趙姨娘已恢複神智,卻又聽她言說:“吾曾受老國公恩澤,特來護持賈家子嗣。老封君膝下外孫來歷不凡,萬萬不可輕侮怠慢,反教福運變禍事。吾去也!”
話落,趙姨娘渾身一顫,打了一個哆嗦,軟着身子昏了過去。
這像是為林姑娘鳴不平似的。屋內的丫鬟主子們聽出了那話裏的意思,心底各有打算。
黛玉方才還被人疑心福薄晦氣,此刻又被點名運道不凡,見衆人看她眼神兩番變化,只覺可笑荒謬。
探春原看趙姨娘厮打馬道婆,心怯不敢上前,此刻也顧不得旁的,忙把趙姨娘扶起。她年歲尚小哪有力氣,只把人上身抱在懷裏,搖晃間卻見一物滾落地上。
“啊呀,玉!”丫鬟們急忙把玉撿起,賈母接過,見那雀卵似的玉上刻着“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喜得一抹眼淚,連聲說好。
悟空悄無聲息施個障眼法,将賈寶玉的肉身收入袖中,自己巧施變化,變作他的模樣,由着賈母為自己戴上那“通靈寶玉”。
衆人屏息瞧着,悟空做出大夢初醒的姿态,說道:“老祖宗,這是怎麽了?”
見他終于不是面無血色危在旦夕的癡傻模樣,衆人止不住抱着他大哭起來。
好容易止住淚,賈母又把小輩們支開,獨留賈政一人說話。
探春暗自留意,瞧着馬道婆被扭送順天府,等了半日不見趙姨娘被問罪,才終于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