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一年冬天,不知為何竟連着落了好幾場大雪。

黛玉夜裏輾轉,聽着簌簌的雪聲,終究還是起身推開窗棂。

雪雁守着夜,就睡在她外間,聽到動靜忙忙披衣起來,“姑娘仔細着了涼。”

黛玉由着她拿來大毛衣裳,伸手對着外頭掬了一捧雪花,轉身傾倒在硯池裏。

“姑娘!”雪雁才給她系好系帶,又趕緊拿來銅篆手爐,嘴裏嗔怪道:“好容易如今身子好了,做什麽又糟踐起來。”

黛玉微微一笑:“我何嘗作踐呢?只是連日大雪,壓得四處白茫茫一片,些許花兒都看不見,淩寒傲骨全被生生遮個幹淨,便只好賞賞雪花了。”

“寶二爺不是說,這雪還要下個好幾日嘛!況且年年冬天都常見的,哪裏就稀罕的‘秉燭夜看’了?白日裏瞧瞧便罷了。”雪雁自小伺候着黛玉,知曉她身子骨孱弱,如今雖瞧着一年比一年好了,到底不放心。

黛玉看着伏在硯池裏,漸漸渲染上墨色的白雪,輕輕呵一口氣,“草木之花五出,獨雪花六出。這是極陰之數,還不夠稀罕?”

雪雁正要駁她,見黛玉立在窗下,身上裹着青色的裘衣,一張小臉挨着細細的白色風毛,身後水緞似的烏發長長垂在腰間,不言不語就有一股天生的嶙峋風骨。

她頓一頓,轉而道:“從前在家時,每年冬日老爺太太都要出城賞雪呢。”

那時老爺總要在大雪裏誦讀《南華·秋水篇》,夫人便采幾甕梅上浮雪,好酬他“嚼梅咽雪”的雅意。

可惜神仙眷侶終不久……

黛玉睫毛輕垂,為雪雁拉拉衣襟,“夜裏寒涼,今日便與我一起睡。”

“屋裏燒着地龍,并不冷的。”雪雁自己曉得自己,睡覺從來沒有一刻老實,踢了被子也是常有的事情。若是連累姑娘着涼,那就是大罪過了。

黛玉執意拉了人上榻,輕輕把她環住:“在家時不是常常如此嗎……”

雪雁便住了口,安心哄姑娘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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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紫鵑來交接,看雪雁青着眼睛從姑娘床上下來,便打趣她:“可是一夜都不敢睡熟?”

雪雁掩嘴打個哈欠,鼓着臉道:“你是知道我的,睡覺從來愛折騰。這不是姑娘想家了,我不好拂她意……”

紫鵑一愣,把人拉到一旁,“姑娘好端端怎麽想家了,林大人不是常常與姑娘通信嗎?”

飛瓊兒也不管春夏秋冬嚴寒酷暑,但凡姑娘寫了東西,它總能把信送到。有時姑娘來了詩興,随手塗抹幾首小律,它在籠子裏瞧見了,只當是往揚州去的,便來了精神撲棱起來,像是心裏很樂意為姑娘跑腿似的。

為這,滿院子的丫頭們把它稀罕的不行,日也喂夜也喂,原本好好一只神氣俊俏的白鴿子,硬生生吃得臃腫遲鈍起來,看起來呆呆滞滞的,也不靈氣了。

“見信哪裏比得上見人。姑娘少小離家,思鄉不是常事嗎?”雪雁心裏有些疑惑,總覺得紫鵑很怕姑娘想家似的。

那頭黛玉醒了,兩個丫鬟忙來伺候,這話也就斷了不再提起。

到了午間,鴛鴦提着一籃桃子往黛玉院子來。

悟空正鬧着黛玉不讓她寫字,見了鴛鴦,忙把黛玉拉過去:“聞着是桃子味呢。”

黛玉不信,“這時節哪來的桃子?”

鴛鴦便笑着把蓋在上頭的棉布揭開,“哎呦呦,寶玉好靈的鼻子!”

黛玉奇道:“這飛雪的天,哪裏得的桃子?”

“不是飛雪天,這桃子也不值當我巴巴給姑娘送來了。”

鴛鴦把籃子遞給紫鵑,拉着黛玉往椅子上一送:“府裏有處莊子,因着溫泉的緣故,總能反時令出些瓜兒果子。原都是往交好的各王府裏送的,今次出的多,老太太想着林姑娘,忙趕着我送來。”

黛玉聽了便有些不安:“家裏長輩嫂子們都在,我一個小輩哪好用這些?”

悟空興沖沖洗了桃子,駁道:“那莊子是老太太的,她既給了你,你就吃得。”

“我瞧着是你饞了。”黛玉橫他一眼,卻不再推托了。

外祖母想着她,讓鴛鴦送了來,難不成她還能讓鴛鴦再提回去。

雪雁找了銀刀來把桃子切成小塊,又有五六根簽子擺在盤中,由紫鵑端着放到黛玉近前。

黛玉見悟空眼巴巴瞅着自己,便有些哭笑不得:“誰不許你吃了不成?”

她說完就不再管他,轉而跟鴛鴦問起賈母身體。

悟空撚着吃了一塊,酸酸澀澀不算好吃,想着黛玉不愛吃酸,又讓紫鵑取些蜂蜜來。

鴛鴦看盡了他的動作,笑着和黛玉說完話,便道:“老太太歇晌,我還要回去瞧着,就不久留了。”

紫鵑出門去送鴛鴦,黛玉便問悟空:“往年冬天也給你送過桃子?”

悟空想想,至少去年冬天并沒有送過,便答:“不曾。”

黛玉心底微覺納罕。

那頭鴛鴦與紫鵑說了幾句話,快步回老太太屋裏。見她已醒了,忙遞上熱茶。

“你去時,林丫頭在做什麽?”

鴛鴦伺候着賈母穿衣裳,答道:“林姑娘在給姑太太抄經呢。我去時寶玉也在,怕林姑娘寒了腕子,鬧着不肯讓她抄。”

賈母略頓了頓,才道:“她是個純孝的孩子。”

轉而又問:“寶玉見單給妹妹送東西,吃醋不曾?”

鴛鴦便是一笑:“寶二爺瞧着比從前穩重多了,哪裏能為這個鬧脾氣。”

“他在我這裏素來是頭一個、獨一份,不過是怕他轉不過彎來生悶氣。”賈母也覺問的好笑,搖搖頭:“他和林丫頭好,才不計較這些,若是換了探丫頭幾個,你且看他惱不惱呢。”

鴛鴦道:“寶玉哪裏是眼皮子這樣淺的?他若真如此,也不值當老太太看重了。”

賈母聽着舒心,卻幽幽嘆了口氣:“寶玉什麽都好,就是老子娘糊塗些。”

鴛鴦不敢搭話茬,只聽賈母問道:“二太太還總往梨香院去?”

“常常與薛姨太太說話。”

賈母便輕輕哼一聲,不再說話。

長輩間的暗流洶湧,黛玉一概不知,她只托腮瞧着悟空吃桃子,間或取笑他:“你房裏那些吃食不用,偏就愛這桃兒不成,竟是個猴子托生的。”

悟空咀嚼的動作一頓,朝黛玉試探道:“猴兒如何,不喜歡?”

黛玉見他睜着清淩淩一雙眼睛湊在自己面前,不知為何竟有些臉熱。

“什麽如何不如何的。”她把人一推,站起來就要去開窗子:“老祖宗往常都說鳳姐姐是猴兒變的,竟漏了你呢。”

悟空便有些食不知味,心底委屈起來:“猴兒也不都毛毛躁躁,那戲文裏頭,不是還有……還有……”

雪雁在一旁聽他遲遲不說,只當他是忘了,便脆生生道:“還有鬧天宮的孫大聖!”

“大聖?”黛玉回過頭來,把悟空好生打量一遍。

悟空見黛玉朝自己看來,突然覺得有些窘迫,臉上不知幾時竟滾燙起來。

他屁股像長了釘子,半刻也坐不住,忙把手裏簽子抛了,匆匆道:“我回去歇覺去了!”一陣風似的沒了影兒。

黛玉和雪雁對視一眼,想不通這是怎麽了,卻突然聽外頭小丫頭驚叫:“寶二爺!”

黛玉忙從窗裏往外瞧,見那穿着大紅袍子的公子從雪裏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院外去。

“倒真成了個潑皮猴子了。”她啐一口,又有些忍俊不禁。

又下了兩日雪,黛玉和悟空一道去給老太太請安,姐妹們坐在一處正閑聊,突然外頭報:“寶姑娘來了。”

賈母讓請了進來,見寶釵穿着大紅衣裳,便把人拉過來細瞧:“你難得打扮得這樣鮮豔。”

寶釵微微一笑,道:“将要到年下了,便穿的喜慶些。”

“這才是你們小姑娘的打扮呢。”賈母拍拍她的手,讓人落了座,又問:“姨太太這一向可好?”

“媽媽都好,只是年底家裏事多,抽不得空給老祖宗請安,便讓我給老祖宗告個惱,忙完這一陣就來陪老太太摸骨牌。”

寶釵态度落落大方,應對也得體,賈母聽着滿意,便道:“姨太太只管忙便是,何必還惦記我這個老婆子。倒是你,無事時多來這邊走動走動,好與姐妹們玩笑說話。”

寶釵應下,便和迎春說起家常話。

迎春性子溫柔,和寶釵倒也能說到一處,加上探春在一旁搭話,倒也和諧融洽。

“老祖宗給你的桃子,怎麽都差紫鵑送給我了?”悟空不管旁人,只顧着壓嗓子和黛玉說小話。

黛玉掩着唇,輕輕笑道:“我那不是見你在我院子裏摔了跤,替那些積雪給寶二爺賠不是。”

悟空讪讪道:“跑得急了,這才沒看清腳下。”

黛玉素來雅致,又憐惜小丫頭們冬日除雪,便只讓掃出幾條供人出入的行道,旁的一概随它堆着。悟空那日心裏害臊,只知道悶頭跑,這才腳滑跌了一跤。

“總這樣風風火火的,跌一跤吃了教訓,往後便改了吧。”黛玉想着那一跤不知摔的狠不狠,也不取笑他了。

悟空笑着“嗯”一聲,把話應下。

寶釵看他們說的熱鬧,含笑問:“寶兄弟今日怎麽沒去上學?”

悟空臉一垮,還是黛玉替他答道:“這幾日雪太大,族學裏便放了假。”

“那倒是能自己溫習書本了。”

三春聽着都偷笑不止,還是探春道:“寶姐姐可快別勸他了,若不是平日裏老爺看得緊,他哪裏肯去上學。”

寶釵往常也聽王夫人說起,心裏有了底,便不再說這個,找了話頭與姐妹們說起來京時的見聞。

悟空見黛玉聽得入神,也不好再尋她說話,自己悶頭想着,怎麽把這個上學的苦差事卸了。

作者有話要說: 鎖在日萬的小黑屋裏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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