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可卿大殡,鳳姐因暫理寧國府事宜,又素日和她好,倒用了十二分的心,幫她把身後事辦得體體面面。

等從鐵檻寺中停靈回來,她先好生沐浴一番,這才換了衣裳往上房去回話。

賈母聽她說的事事妥帖,也就罷了,只道:“你珍大哥哥托你管了這一程,既已事了,少不得與你大嫂嫂交接交接。”

尤氏這病犯的蹊跷,便是秦氏的死也不大光彩。鳳姐不好與老太太分說,便只垂頭應下。

賈母卻問悟空:“秦鐘那孩子如今可還在學裏?莫要看着他姐姐不在了,就讓旁人欺侮他。”

悟空哪曾留心這些事情,還是鳳姐道:“秦鐘自水月庵回來就病了。”

賈母聽了就有些唏噓,感慨他姐弟情篤,是個好孩子。

黛玉和三春姐妹坐在一處聽老太太說話,見悟空盯着鳳姐頭上五鳳釵,便掩唇笑話他:“你那倒騰花兒朵兒的毛病又犯了不曾?”

悟空想起房裏那些胭脂水粉的配方單子就牙疼,怕黛玉誤解,忙和她自辯起來。

鳳姐與老太太說笑罷,趕着去東府與尤氏交接,方走過抄手游廊,卻聽身後寶玉喊她:“鳳姐姐,且等一等!”

鳳姐微有些納悶,與平兒看一眼,“寶兄弟這是有何事?”

“鳳姐姐去了寺裏,可曾與他們談論佛法?”悟空笑眯眯走上前,“太太往常總說,生我時少念了幾遍《血盆經》,怕染了業障,往後受磋磨呢。”

鳳姐從來不信陰司報應,聞言便是一笑:“太太不過是看你不省心,拿話吓唬你呢。我生大姐兒也不曾念,你瞧我還不是生龍活虎?”

鳳姐不得空與他閑話,說罷就擡腳匆匆走了。悟空瞧着她頭上漸漸聚合的黑氣,摸摸下巴,轉頭去找黛玉。

“鳳姐姐?”黛玉正描花樣子預備做荷包,聽得他問,便說道:“鳳姐姐管着阖府事宜,自來穩妥,雖下人多有怨言,到底不曾有大過。”

“若是犯了大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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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便抿一抿嘴,“上頭有老祖宗和二位舅母,她當做不出什麽歹事。”

“若是老祖宗受欺瞞,太太們也不幹淨呢?”

黛玉怔怔瞧他,不知作何回應。

王熙鳳那頭和尤氏交割清楚,又受了賈珍一番重謝,正是志得意滿之時,想起水月庵裏那老尼請托,便喊道:“平兒。”

平兒關了房門,坐到她腳邊小杌子上聽吩咐。

“才兒那淨虛托我一事,道是長安府李衙內瞧上了一個土財主家的閨女,這閨女前頭許了人家,聘給原任長安守備家的公子。”

平兒聽了略覺不好,勸她道:“既是已過了定,便是那李家強勢壓人,奶奶何苦攬這腌臜事。”

鳳姐把眉一挑,冷笑道:“那老尼姑打量着你奶奶不成事,見我拒了,話裏話外便擠兌着激我。我若不拿出真本事來,往後誰眼裏還看得見我這個人?”

“這又是哪裏的話?你如今管着這府裏大小事,老太太顧惜你,二爺也歸順,再沒有敢觸你黴頭的。”平兒說着嘆口氣,“那俗語還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呢!”

鳳姐便把眼一橫,瞪着平兒罵道:“尋常不見你這樣推三阻四,原來是在這裏等着我呢!我把你給賈老二做了通房,不教你外頭去做正頭娘子,你心裏怨我了是不是!”

平兒吃她一頓罵,不由捂臉哭泣:“我素日待你的心,你竟一點不知。”

鳳姐正在火頭上,哪聽她說話,看平兒哭得厭煩,直接把人趕回自己房裏。

平兒走了,她又命外頭的小丫頭去叫來旺兒,假托賈琏的名頭,修書給長安節度使,讓他出面施壓,務必教兩家退親。

沒幾日便有那淨虛老尼托人送來三千兩謝禮,果然事成,退了兩家親事。

鳳姐正得意間,卻又聽那傳話的人道:“那張家小姐偏是個有情有義的奇女子,聽說父母貪圖權勢,将她另許李家,竟偷偷拿那汗巾子懸在梁上自盡了。”

平兒便有些傷感,問可還有後續。

那人道:“守備家原還氣張家,聽說張小姐烈性,也就罷了。誰知他家公子多情,見那小姐香消玉殒,自己也跟着投河死了。”

如此,那一門好親竟死了個幹淨,想從中橫刀奪愛的李衙內,也竹籃打水一場空。

平兒瞧着那紅封裏的三千兩,只覺心底寒涼。

鳳姐卻頗覺得意,思忖這等事情往後還可多接一些,既顯了她才能,也賺個私房銀子花花。

到了夜間,賈琏與她親熱罷,兩人倒頭睡下。正酣眠時,卻聽她尖聲驚叫起來。

賈琏當她是做了噩夢,本不欲理會,誰知她竟叫不停歇,雙手亂抓亂撓不說,腳下還在他腿間亂踹。

賈琏便當自己外頭那些風流事被鳳姐探知,存心借此給他苦頭吃。他受她幾下撓,又躲開幾下致命踢,見她還不肯罷休,自己也惱了。

“爺們兒外頭如何,房裏總還是你說了算。怎就妒性這樣大,白天黑夜沒個罷休!”

鳳姐仍不理他,兀自尖叫鬧騰。賈琏正要伸手去按她,湊近了才發覺她已沒有血色,頭發也汗津津一片,臉上滿是猙獰之色,仿佛九幽惡鬼。

“嗬呀!”

他驚得跌到床下,見那頭平兒聞聲而來,忙喊道:“你奶奶要不成了,快去請太醫!”

一時驚動得滿府都醒了,鬧哄哄往他們院子來看。

賈母命拿了賈赦帖子,速速去把太醫請來,又見鳳姐被軟布捆着在榻上掙紮不休,想着她平日對自己孝順,心底不是滋味。

黛玉見她神色黯淡,忙拉着鴛鴦一道寬慰,又看悟空在一旁不出聲,便伸手拉拉他袖子。

悟空袖裏正籠着幾只小鬼,教她一扯全掉出來,争相往四處逃散。

悟空驚得差點現出真身,忙把黛玉削肩一握,險些要去翻她衣襟:“妹妹,你可有哪裏不适?”

黛玉漲紅了臉,把人狠狠推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你還……”她說着又覺悟空待她不尊重,随自己心意亂輕薄,眼眶便跟着紅了。

悟空結了佛印打在她身上,這才平了驚慌,見她眼裏蓄滿淚花,只把她手輕輕一抓,扣在自己掌中。

“什麽時候,我的心總是這般。”

那頭鳳姐本就被小鬼魇住,想着自己頭一回就害死兩條人命,惶惶間竟似被拘去地府,被那兩人狀告她草菅人命。閻王爺判她受十八般酷刑,正怕得肝膽欲裂,榻上肉身便抽搐不止。

兩房太太一個是鳳姐婆母,一個是她娘家姑母,老太太都親至了,她二人誰也不敢不來。主子起了,心腹的陪房婆子也都跟着過來,烏泱泱把鳳姐這屋子擠得沒處落腳,慢一步的三春姐妹竟只好站在院裏了。

房裏人多卻成了禍患,那四散的冤鬼們遇着誰便鑽到誰裙底,站得近的邢王二位太太首當其沖,她們的陪房也受了殃及,一時竟都生了魔怔,軟腳倒在地上讨饒哭泣起來。

賈母與鴛鴦等人因悟空在旁,這一角倒無人挨着那些鬼影。她們瞧着往日體面端莊的當家太太、主事婆子們哭作一團,嘴裏各自說着自己造下的冤孽,只覺做夢一般。

“竟是、竟是……家門不幸!”賈母捂着心口,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去把老爺們叫來!”

探春在外頭聽着裏頭哭聲一片,原還當鳳姐沒了,聽着老太太讓喊老爺們,才發覺異常。

年輕媳婦的屋子,再如何也不能請了爺們進去,這裏頭怕是有何緣故。

迎春顯然也想到了,心底便有了怯意,抱着小小的惜春,抖着肩膀不知怎麽辦。

“我瞧見了。”

惜春冷不丁出聲,讓迎春腿肚子一顫,“四妹妹,你瞧見什麽了!”

惜春探頭朝房內看一眼,見寶玉對她擺手,便咧嘴輕輕一笑:“沒什麽。”

她尚年幼,五官沒有長開,唯有嘴唇兒生得鮮紅。這一笑,露出裏頭雪白的牙,唬得迎春松開手,倒退到探春身旁。

一時賈赦賈政兩人來了,見了三位姑娘站在院裏,便覺不成樣子。

“且回各自房裏去。”賈政說了一句,與賈赦走到廊下,到底還是不好進去。

無事的丫鬟婆子們早被賈母攆到了耳房,那頭大姐兒受了驚,平兒和賈琏也被遣去哄孩子。屋裏除了賈母帶來的人并黛玉悟空兩個,只剩下被捆着的鳳姐和地上哭天喊地的四人。

“老爺們既來了,便進來一道聽聽。”賈母已緩過氣,倒鎮定下來。

她這一生雖沒有大起大落,卻也見過不少風浪,今夜之事雖聳人聽聞,倒也不至于就被吓住。

黛玉見舅舅們進來,便想把悟空的手掙脫。悟空不願讓她難堪,輕輕松開手,低聲道:“別怕。”

怕嗎?

黛玉想着這屋裏荒誕無稽的事情,想着那些死去的人命,覺得自己應該是怕的。

但有這人在身側,她仿佛又有了勇氣。

“不怕。”

作者有話要說: 看這收藏數不知道算不算文醜,好奇你們怎麽找到這文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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