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午間,天子到鳳藻宮陪元春用膳。
兩人正柔情蜜意互相夾菜,元春手指突的痙攣一下,将那桂花糯米藕片丢到了天子衣袍上。
“抱琴,快收拾了。”元春拿帕子随意在他身上擦幾下,照舊坐回自己位上。
抱琴早習慣了元春如此,笑着端來盥洗的銀盆。擡眼卻見天子一反常态,臉上滿是殺氣,唬得腿一軟跪在地上:“皇上恕罪。”
元春一挑眉,剛要叫抱琴起來,卻覺衣領被人一提,狠狠摔在地上。
地上早鋪了厚實的皮子,軟軟的并不疼,卻還是把元春摔得懵了。
她見天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心頭驀的一顫。
那眼神冷冽如刀,仿佛在看一個死人,同從前每次在皇後殿中看自己的一模一樣。
“陛、陛下……”
她喉嚨幹澀,怔怔望着天子不知道如何反應。
“賈妃失德,着禁足鳳藻宮。”
天子輕飄飄一句話,也沒個期限,卻斷了元春所有的恩寵。
元春眼睜睜瞧着宮門關上,腦海裏一遍遍閃現方才那個絕情眼神,忽的吐出口血來。
“娘娘!”抱琴忙撲上去将她撐住,話裏帶着哭腔:“娘娘千萬保重自己,腹中還有小皇子啊!”
元春自己拿手背抹開血漬,嗤笑道:“果然還是骨頭太輕,縱得自己得意忘形了……”
她強撐着想要站起身,卻還是驚懼交加厥了過去。
Advertisement
抱琴想起往日娘娘恃寵生嬌,對君上多有不敬,吓得直哆嗦。守着她也不敢挪動,直到暮色四合,元春自己醒過來。
“去幫我備了香案來。”元春搖搖晃晃站起身子,扶着柱子看那滿桌殘羹冷炙,只覺全身發顫。
怪她被這盛寵迷了眼,忘了自己幾兩重,在天子面前失了體統;有心讨好那仙尊,偏又受了母親誤導,弄巧成拙……
悟空坐在檐上看她似有悔意,想着黛玉連日郁結,待自己也生疏了,便冷哼一聲,由着她焚香禱告。
等那香案上點起袅袅檀香,元春摒退宮人,恭敬地跪在蒲團上:“信女愚笨,妄自輕信讒言,輕侮了家裏貴客,辜負仙尊扶持深恩。還請仙尊寬宏慈悲,允信女一個改過的機會……”
她說罷便叩頭在地,久久不肯起來。
思量着她腹中那條性命,悟空輕輕擡手在她腰間打個佛印,悠悠然回榮國府找黛玉吃晚飯。
抱琴苦勸了一夜不見元春起身,想去求見天子又沒人賣情面放行。憂心忡忡間也顧不得太多,只能陪着她一塊跪着。
等悟空好容易哄着黛玉給他一個笑臉,正高興地手舞足蹈,才記起還有賈元春這麽個人。
等黛玉午間小憩,悟空這才往鳳藻宮去。
見賈元春仍跪在香案前念念祝禱,一身衣衫被汗浸透,這才道:“你既知錯,便及時彌補。如若再犯,可不只是這般小懲大誡。”
元春聞言苦笑一聲。奪去了帝王恩寵,她所擁有的一切頃刻就化為烏有,卻僅僅只是“小懲”。
“你那紅繩的影響,我已削去五成。”悟空想起她送黛玉那破念珠就來氣,“皇帝小兒那邊如何籠絡,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元春愕然,卻不敢提出異議。
她靠着仙家神通一步登天,連皇後都不看在眼裏,不知樹敵多少。如今禁了足,皇帝的愛意又減弱一半,她該拿什麽手段翻身……
元春心底焦急慌亂,不知悟空正是此意。
為了賈家不倒,他也不會放着賈元春去死,但又不能讓她太過順遂,忘了自己姓什麽。
如今她有了事做,便沒有空閑回娘家指點江山。
自覺如今越發熟谙人間算計,悟空美滋滋往榮國府飛去。
元春老實禁足了一個月,終究還是借着肚子把天子請來鳳藻宮。也不知她怎麽運作,倒真的解了禁。
雖榮寵比之從前落了一大截,卻還是穩穩壓在旁人頭上。
等賈母進宮給她請安,一打眼便覺元春有了變化。
宮闱之事不好探問,賈母旁敲側擊道:“娘娘可是遇着了什麽煩心事?”
元春端着笑,心底卻生了酸意。母親雖說愛她,卻只管操心寶玉婚事。眼見着她好,就只當她這宮裏當真花團錦簇的,何曾像祖母這般殷殷關切過……
賈母在她面上瞧出端倪,便輕輕拉了她手,低聲道:“老身這一把年紀倒經過許多事,娘娘若是有什麽事兒想不通,只管讓抱琴給家裏帶話。”
元春強笑一聲,拍拍她手,“陛下仁慈憐愛,本宮一切都好。只是家中事物,還請老太君看顧。”
賈母一怔,又聽她道:“家裏寶玉聰慧俊俏,卻仍該以讀書科舉為要務,不可懈怠。再有那林家表妹……”
賈母心底一咯噔,怕她給黛玉亂點姻緣,忙道:“如海将要進京來,萬事還需她父親做主才是。”
元春微微一笑,安撫道:“老太君想岔了,本宮只是愛重林妹妹人品,私心想與寶玉湊個良配。”
若當真如此,那端午的節禮倒是萬分古怪。賈母凝眉望一眼抱琴,默然不語。
等到了時辰,宮人催促賈母出宮。元春命抱琴相送,呆呆望着老祖母蹒跚而去。
“娘娘月前觸怒龍顏,囑咐家裏約束着行事,也少往宮裏走動。”
抱琴不敢多說,賈母卻已聽得明白。
恐怕也是這番跌了跟頭,才有了那份穩重。更知道了林家的好處,狠心舍棄了王氏的臉面,對黛玉投來青眼。
賈母想着就嘆了口氣,登上賈府的車架,由賈赦賈琏護送着回榮國府。
與王氏這番鬥法,雖是贏了,卻有些沒滋沒味。老太太很是消沉了一日,見黛玉孺慕純孝,才略覺安慰。
漸漸入了暑,姑娘們已盡數搬進大觀園,每日一處教導大姐兒。
這一日午間,因天氣越發熱了,便約在荇葉渚相聚。
黛玉午睡起有些恹恹,見探春手把手教大姐兒寫字,自尋了釣竿在一旁垂釣醒神。
悟空偷着湊過去吓她,卻見她猛地轉頭來,反把自己驚了一跳,惹起一串嬌笑。
“說你呆,可見從不曾冤枉了。”黛玉笑的肚痛,見他似還不解,便一指湖面,“可不看的清清楚楚?”
悟空本就是逗她,見她高興也不計較誰吓着誰,與她坐在一處等魚兒咬鈎。
黛玉本是打發閑時,見他來,反起了好勝之意。有心釣兩尾誇耀,卻總沒有魚來,不由道:“可見我與這魚兒沒有緣法。”
“與它們要什麽緣法。”悟空幫她收了竿,扶着人站起往亭子裏去。
大姐兒寫得累了正在歇手,探春幫她擦了汗,朝悟空道:“你房裏那些好吃的,我們吃不着便罷了。今日大姐兒在,你這個做叔叔的,可不能糊弄過去。”
黛玉掩唇道:“不單要吃好,還要吃個意趣才成。”
悟空見她們聯起手來,便笑道:“這時節的野趣,也只有這一池荷花蓮蓬了。”
探春遲疑道:“大嫂子管家正忙亂,這會子去找她要船,豈不是忙中添亂……”
寶釵也覺不妥,正要勸,卻聽他道:“哪裏要用船。”
黛玉見悟空去拿那釣竿,猜到他用意,捂嘴笑道:“上次耍了通槍棒,如今竟仿佛練家子了。”
悟空嘿嘿笑一聲,拿竿站在橋邊往那荷花叢裏甩線。那綸線果然繞在一朵荷花莖上,一拉就斷,被釣鈎挂着拉到岸上。
探春忙伸手去解,見那花朵粉白豔紅煞是好看,便道:“再多釣幾朵,蓮蓬也釣幾個來玩。”
悟空依言釣了來,讓丫鬟們各拿幾個送去廚房折騰,再遞給黛玉一朵未開的青色菡萏。
黛玉接過,又挑了一朵半開的粉荷交給紫鵑,“拿去給雪雁,放到那個白瓷美人聳肩瓶裏養起來。”
一時廚房送來幾盞荷葉蓮蓬做的甜湯,碧綠綠倒很有幾分涼意。黛玉喂了大姐兒一勺,見她喜歡,這才放手讓她自己吃去。
等散了暑氣,輪到黛玉給大姐兒講詩,卻見鴛鴦匆匆走來。
鴛鴦對姑娘們行個禮,拉了黛玉笑道:“老太太正找姑娘呢,林姑爺派人來了!”
黛玉一怔:“父親竟沒先同我說……”
來的卻是賈敏的陪房方婆子,正在賈母房裏敘話。說到賈敏病逝,兩人對坐垂淚。
“敏兒福薄,陪着如海在各處熬,眼見着姑爺高升了,卻享不到一天的清福,年紀輕輕……”
方婆子跟着長籲短嘆一陣,還是寬慰她道:“姑爺待咱們姑娘倒是實心。姑娘去了,揚州城裏那等着他續弦的不知凡幾,又是各家送的瘦馬,又是上官保媒拉纖……姑爺一概不理,只守着姐兒抹淚。”
賈母鼻子一酸,想着黛玉就覺心疼:“她剛來府裏,瘦瘦小小那一團,病貓子似的,我不知怎麽怨姑爺不上心。如今聽你這樣說,倒是冤枉了如海。”
“哪能不上心呢!”方婆子給她細說從前黛玉在家的瑣事:“姐兒自生來就捧在姑爺掌上,深怕她受一點委屈。等大了又親自給她開蒙,見姐兒聰慧有靈氣,連那塾師都請了從前考過科舉、做過官的來。念的四書五經同那要考官的舉人老爺一般無二。”
賈母這才笑了,道:“我知道他,還與咱們府上同宗,現在順天府做官。”
她們賈家的家學裏,賈代儒還只是個老秀才。姑爺倒是大手筆,請了那賈雨村一個舉子出身的教導女兒。
一時黛玉來了,方婆子上去就要行禮,好歹被老太太讓鴛鴦抱住了。
“姐兒如今出落的越發好了。”方婆子不敢當着黛玉哭,便笑道:“等老爺來見了,不知道怎麽謝老泰水呢。”
黛玉紅了眼眶,忙問:“可定了何時進京?”
“等交接完,大抵不到入秋,姐兒就能見着了。”
黛玉偎依着外祖母,喜極而泣。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的話點個收藏哦,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