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寶釵随着彩雲走過長長的甬道,目光在那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掃過, 踏步進了榮禧堂。

王夫人在東邊耳房裏等着, 見她來,先命人上了茶水點心,這才滿眼慈愛地牽起寶釵的手。

“你媽媽哥哥都在外頭, 一個人在園子裏住得慣不慣?想什麽吃的玩的, 只管打發莺兒來回我, 娘娘還記挂着你呢。”

寶釵柔柔一笑, “姨媽說哪裏話,我在這裏和姊妹們一處做伴,并沒有不自在,也不缺東西。娘娘才生産,調養得如何?”

王夫人拍拍她手背,“娘娘一切都好,只是她與我說,宮中不見自家親眷, 略略有些寂寞。”

寶釵心中一動, 又聽王夫人道:“你才來時我就說,這模樣品貌, 把我們府裏的姑娘們都比下去了。”

“姨媽疼我,看我自然千好萬好。”寶釵垂眸一笑,“姨媽才回來,可要歇歇神?”

王夫人嘆口氣,“不過略坐坐換個衣裳, 還得去老太太房裏請安。寶丫頭也跟着我一道去吧。”

寶釵應下,看着彩雲金钏兒幾個圍着王夫人忙碌,一打眼瞧見遠遠站在牆角的襲人。

襲人看着消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像從前紅潤。她在榮禧堂領個二等丫頭的差,再不是怡紅院意氣風發的大丫頭。

人生的際遇便是如此,若不能一日比一日好,便只會漸漸頹落下去。寶釵撇開臉,靜靜望向窗外。

院角那株大梧桐樹被秋風吹得簌簌直響,落葉被風卷着,片片掉入塵土,只有一片金色的葉子打着旋兒,蝴蝶似的高飛入雲中。

寶釵看得怔住,喃喃自語道:“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王夫人換好了衣裳頭面,聽她說話,笑問道:“寶丫頭念的什麽?”

寶釵斂眉,柔順答道:“想起幾句詩。姨媽穿戴妥當了?”

王夫人伸手一拉寶釵腕子,踏步從後廊往上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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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歇晌剛醒,見她們來,便道:“寶丫頭去姊妹們那玩去,我們老婆子說說話,你在這裏悶得慌。”

寶釵溫聲應了,又往潇湘館去。

丫頭們悄沒聲息地出了屋子,堂中只餘她們兩人。王夫人一抹眼角,“老太太,媳婦兒出宮時,娘娘囑咐我兩句話。”

賈母摩挲佛珠,輕合着眼睛,“你把寶丫頭帶來,可是已經定了?”

不料她一見寶丫頭就看破了自己心思,王夫人暗道果然人老成精。

“娘娘念着小殿下,總要尋個放心人。家裏姊妹們都是骨肉至親,自然千好萬好。只是娘娘自己在宮裏見不得親人,便不欲再教姑娘們吃這苦頭……”

賈母不耐聽她說這些場面話,端起茶盞輕呷一口,“薛家願意,就都随你們。”

娘娘主意大,又不肯聽勸,她點不點頭都是一樣。

王夫人得了準信,急着和薛家通氣,忙退了下去。

賈母後仰着靠在椅背上,輕輕嘆口氣。兩個玉兒的親事不成,娘娘生産又傷了身子,家裏老爺太太們各有心思,竟沒有什麽指望了。

潇湘館鳳吟細細,姑娘們眼巴巴瞅着悟空。

飛瓊兒不敢在悟空面前放肆,強打起精神撲棱兩下翅膀,又垂頭窩在巢裏。

惜春忙問:“二哥哥,飛瓊兒這是怎麽了?”

黛玉眉上籠着輕愁,望着悟空一言不發。

袖裏彈出一縷精氣,悟空寬慰道:“許是悶着了,放它出去飛兩日就好。”

小鴿子精化形都不會,就一心想讨個伴兒下蛋孵崽,不被拒了才怪呢。偏它心氣大,自己把自己氣病了。

悟空心底好笑,把飛瓊兒拎起朝空中一擲。念着它為黛玉送信的功勞,且助它一助便是。

飛瓊兒很快飛得看不見,黛玉探頭望了一會,被惜春拉進屋裏。

“難得二哥哥不悶在房裏看書,林姐姐快把姑父搜羅的那些玩器找出來!”

悟空久不來潇湘館,黛玉還有些不自在,吩咐雪雁取了箱籠裏的東西鋪排在桌上,這才低聲問他:“可擾了你讀書?”

“書已讀得夠多了。”悟空怕黛玉和自己生疏,忙一拉她袖子,“妹妹每日都做些什麽?”

黛玉輕輕紅了臉,抽身往探春身旁湊,“日子和從前沒什麽不同。”

“林姐姐還沒有請我們去林府看過呢。”惜春拉着悟空也坐下,雙手托腮,“我聽雪雁說,林姐姐的院子可好看了。”

黛玉正撥弄九連玉環,看幾人都有些意動,點頭道:“我問一問爹爹,選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邀姊妹們去逛園子,把雲丫頭也請上。”

姑娘們一向少出府門,聞言都有些欣喜,叽叽喳喳說起外出的衣裳穿戴。

悟空這才偷着空隙,朝黛玉道:“我讓小紅送的東西,妹妹喜不喜歡?”

想起內室那些衣料釵環、古籍玩物,黛玉雙頰酡紅,小聲嗔道:“我不缺這些東西,何苦送那麽多……”

“我的東西和旁人的不一樣。”悟空嘀咕一聲,又道:“你邀姊妹們去玩,帶不帶我一道?”

他湊得近,說話的熱氣搔得黛玉耳朵癢癢的,她略偏一偏頭,也不看他:“你又不是沒去過……”

悟空搖搖她雲袖,“那又不是妹妹下帖子邀的。”

他二人昵而不狎,情致自然,三春看在眼裏,俱是掩唇輕笑。

外頭忽報:“寶姑娘來了!”

黛玉忙起身去迎,牽着她往堂內走,“二舅母尋你何事?”

寶釵在她掌心一握,朝三春笑道:“我走時還圍着那鴿子一個個愁眉苦臉,現在又都高興了。”

探春把飛瓊兒的事說了,又問起王夫人。

“姨媽給老太太請安呢,這會子不知道有沒有回去。”

迎春便站起身,“該去太太那裏請個安。”

悟空看出黛玉和寶釵有話說,忙站起身:“我也一道去。”

紫鵑雪雁兩個收拾東西,黛玉拉着寶釵進了內室,“我瞧着你臉色不大對,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寶釵見她案上擺了一架焦尾琴,伸手輕輕一撥,“倒不算是壞事。”

黛玉蹙眉沉思片刻,心底忽的一動,“可是宮裏大姐姐……”

寶釵徐徐彈了一段小調,這才道:“姨媽沒有說透,但‘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妄自揣測,恐怕是有意讓我進宮去。”

“我去找爹爹!”黛玉握住她的手,只覺掌中一片冰涼,“我爹爹或許會有法子,實在不行,就去求求老祖宗。你是薛家的人……”

寶釵按住她的手背,與她坐在床邊,“我願意的。”

見黛玉睜大眼睛,寶釵擁着她的肩輕輕一嘆。

“你曉得的,我上京來本就是為了小選,後來因我哥哥那案子……我們家什麽光景,你也是知道的。我哥哥是個渾人,便只有靠我了。”

黛玉捏緊了帕子,“你冰雪聰明,我不信你猜不透這裏頭的緣由。”

“借着我争寵,或是有什麽旁的打算,這又如何?”

寶釵揚眉輕笑,頗有意氣風發之意,“她不選二丫頭,不選探春,便是我有比她們強的長處。”

黛玉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寶釵。

她看起來總是端莊柔順、無欲無求的,一眼望去就知以太姒班昭為則,言行舉止從不出格半分,持身仿佛古之君子。

這是她第一次在寶釵眼裏看到毫不掩飾的欲望。

“我同你不一樣,”寶釵一撫黛玉頭發,“你是伯夷叔齊的志向,我卻是一介俗人。”

“人世走一遭,若是庸庸碌碌地荒度了,深覺辜負我這天成的才貌。”

她說着又是一笑,“怪道你素日傲氣,原來自傲自矜竟如此痛快!”

黛玉白她一眼,“你既然有這樣的志向,我也不枉作小人,只望薛大姑娘往後青雲直上,順心如意。”

“真真是林丫頭,這就惱了。”寶釵在她鼻上一刮,笑顏如花,“我們是君子之交,往後宮闱重重,雖不得相見,總還是記挂着你。”

“顧好你自己便是。”黛玉垂下頭,心底深覺感傷,“那不是什麽好去處……”

晚間薛姨媽來接寶釵,說是家中有事,姊妹們匆匆話別,看着她登上了馬車。

“怪了,寶姐姐明明只是回家一趟,倒有些像是再不見了……”惜春念叨一句,又抛之腦後。

探春略有猜測,沉默不說話。

黛玉輕輕一拉悟空袖子,兩人順着蜂腰橋慢慢走着,小紅紫鵑遠遠跟在後頭。

“妹妹有什麽心事?”

悟空偷着拉了黛玉的小手,心虛地四處張望,“妹妹說出來,我必然幫你解決了。”

黛玉掙一掙,見他握得緊,羞赧地垂了袖子,“并不是我的事,是為着寶姐姐。她……她要入宮去了。”

悟空一想賈元春,立刻明白寶釵這遭是為了什麽。

“妹妹素日和她要好,寶姐姐的心事,你難道不知?”悟空拉着她坐在池邊涼亭裏,輕輕搓搓她的手,“若是不讓她去,她不會甘心的。”

說到底,人各有志罷了。

黛玉并非不知道這些道理,只是一想當初賢德妃省親的盛況,再看她而今初初産子就忙着尋人固寵,心底實在擔憂寶釵。

悟空壯着膽子在她眉間一抹,見黛玉眼裏羞怯張皇,忙解釋道:“妹妹蹙眉就不好看了!”

黛玉把人一推,站起身就往回走,“我不好看,你自尋好看的去。”

悟空心底好笑,快步追上去把人攔下,“好妹妹,你饒我一饒,我還有東西沒給你。”

黛玉啐他一口,好歹站住腳不走了,“你有的寶貝我就沒有不成,誰稀罕呢!”

悟空自懷中取出一個镯子,鄭重套在黛玉腕上,“妹妹每日把它戴在身上,就是不辜負你我的心意……”

他的指腹擦過腕上肌骨,黛玉羞惱一跺腳,掩面就走。

“姑娘慢着走!”

黛玉走得快,紫鵑怕她腳滑跌了,忙追着去扶。

兩人片刻就走的看不見,小紅請示道:“二爺可要送送林姑娘?”

再去她就該真惱了。悟空笑一聲,搖搖頭:“回去吧。”

雲頭上,一條身負金光的銀龍翻騰幾下,去鱗化角幻出一個俊俏的青年。

“我瞧錯了?”小白龍指尖在折扇上一撓,“那镯子仿佛、仿佛是觀音菩薩給大師兄的三根救命毫毛!”

八戒駕着雲來和敖玉交接,見他摳着扇面喃喃自語,大步流星上前問道:“可是那绛珠仙子有什麽不測?”

小白龍見他來,忙道:“我瞧見大師兄把救命毫毛煉化成個镯、镯子!”

八戒一呆,“這潑猴草莽出身,除了那塊定海神珍,并無別的法寶傍身,只有菩薩當年所贈三根救命毫毛。”

靠着這毫毛,西行路上不知化解了多少磨難,猴子嘴上不說,心裏其實很寶貝。

“大師兄送給绛珠仙子的轉世了!”

八戒一抹臉,拍着小白龍的肩膀道:“叫上老沙去我哪裏吃酒,再不用輪值護衛林黛玉了。”

猴子把那寶貝都給人家防身了,他們還保護個屁!

誰再來誰是呆子!呆子!

小白龍還有些恍惚,“大師兄鐵了心要娶親,咱們往後真多個嫂子?”

一想靈山滿天的佛陀,往後盂蘭盆會衆佛齊聚,大師兄還帶個家眷……

“定情信物都交出去了,這嫂子已是板上釘釘,你還是想想送什麽賀禮給他。”八戒哼一聲,“那潑猴眼尖得很,尋常東西不好打發。”

小白龍撓撓頭,四海龍宮裏的寶貝倒是不少,卻都是大師兄挑剩下的。該送些什麽才能不失禮……

那頭紫鵑追着黛玉回了潇湘館,雪雁見她們兩人氣喘籲籲,忙按着都坐下,斟了兩杯清茶。

“好端端去送寶姑娘,怎麽這樣狼狽地回來?”

紫鵑喘勻了氣,服侍黛玉喝了水潤喉,這才道:“姑娘和二爺說話,一時惱了。”

她瞧着寶二爺像是給姑娘戴了個什麽東西,但這事到底有些逾矩,事不傳六耳,不便再告訴雪雁。

雪雁見姑娘臉紅紅的,只當她是累了,忙吩咐小丫頭備水,“姑娘洗漱了躺下吧,我給你揉揉腿肚子,仔細明日泛酸。”

黛玉一籠袖子,垂頭道:“我自己去洗,你們也早點躺下。”

見姑娘匆匆轉到屏風裏,雪雁疑惑道:“怎麽今日不讓伺候沐浴了,姑娘那香露還要調配……”

紫鵑笑一聲,勸道:“姑娘大了,你就随她去吧。”

雪雁一撅嘴,“家裏還有兩個見天地讨好姑娘,我再不緊着些,姑娘就要被青鳶她們籠絡去了。”

她兩個在外說話,黛玉匆匆盥洗了,和衣躺在榻上,借着透入帳中的亮光瞧那镯子。

镯子碧瑩瑩的,裏頭仿佛天然有着草葉紋路,竟成個纏枝連理的花樣。

“什麽勞什子呢,呸!”

黛玉把東西往錦被上一丢,輾轉了兩次,又偷偷放到枕下,緋紅了耳尖。

悟空坐在她屋頂,聽着裏頭終于靜了下來,勾唇緩緩笑開。

人定時分,各處都已歇下,薛家母子三人卻還在說話。

薛蟠雖是個無法無天的渾人,待寶釵這個妹妹卻很有兄長的情誼。聽母親轉述了王夫人的話,當即拍桌反對。

“姨媽連句準話都沒有,便要妹妹閉門學規矩,連親事也不叫說。”薛蟠插着腰,大步在堂下轉圈,“若是到時她們改了主意,妹妹蹉跎得大了,高不成低不就,豈不委屈了她!”

薛姨媽本覺是天大的好事,讓他一說又有些遲疑,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兒沒了主意,“寶丫頭,你自己怎麽說?”

寶釵自忖,以自家門楣也說不到合意好親,倒不如搏一搏,若是上天垂憐,說不得別有一番造化。

薛蟠見妹妹點頭,越發焦躁,“妹妹,你可不能糊塗!姨媽連個時日都沒說,誰知道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你已經十三歲了!”

“哥哥,”寶釵沉靜望他,“以你之見,不入宮,又說到誰家去?”

她抛卻了女兒家的嬌羞,直言道:“父親去後,家裏每況愈下,靠你連守成都勉強。舅舅不在京,咱們原還靠着姨丈照拂,而今你得罪了姨媽,又在忠順王爺那裏挂了號,全靠北靜王周旋保全。咱們家這個樣子,我能說些什麽好門第的公子?”

“那馮紫英至今還沒有說親事,再有那仇都尉的兒子……”薛蟠湊近她,“我素日與他們好,你若是有意,我就去尋他們透個信兒。”

寶釵冷笑一聲,“吃幾回酒就叫好?他們但凡真把你看作個人物,也不會在外頭編排我的歪話!”

薛蟠讓她說得讪讪,臊得臉皮通紅。

“我的名聲已讓你糟踐壞了,除了入宮,還有什麽活路。”

寶釵嘆一聲,一錘定音:“便由着姨媽安排,什麽時候宮裏娘娘宣召,就什麽時候去給她做馬前卒。但凡我有兩分運道,日後出息了,咱們家就還可再續幾代富貴,我也算對得住父母慈愛教誨。”

以貴妃表妹的身份進宮,豈不比小選當公主、郡主的伴讀好了很多?

寶釵拿定了主意,自此閉門不出,由那宮裏出來的嬷嬷日夜教導,只圖來日。

莺兒香菱兩個回蘅蕪苑收拾東西,姑娘們在園子裏聽了消息,忙去問詢。

莺兒盈盈下拜,答道:“我們姑娘胎裏就帶了熱毒,如今忽又犯了,怎麽也調理不好。大爺找了那游方的醫士來瞧,直說這病要好,需得常年茹素閉門,不好再借宿這府中了。”

三春面面相觑,見她們實在忙亂,也不好再留着,轉頭往上房去。

出了院門,惜春道:“林姐姐剛來時,仿佛也是這個說頭,不能見外姓人呢。”

黛玉嘆一聲,“她既是搬出去,就別再議論了。”

探春便把話頭往旁的地方引:“林姐姐說要下帖子邀我們去林府逛園子,怎麽這許久也不見動作,可別是想賴賬?”

惜春忙歪纏着黛玉,非要她今日就把帖子下了。

正鬧騰得歡,忽聽有人道:“琏二奶奶發動了,快去告訴老太太請太醫!”

探春心一驚,“鳳丫頭這才八個月,怎麽就發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滴——

今日份五千字已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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