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四王八公是多年的老交情,這位北靜王加冠不久, 又生得秀美華貴, 賈母從前倒很是喜歡他。
只是如今天變了,兩位聖明天子鬥法,一步踏錯就要全家遭殃。從前是沒辦法, 只能依靠着北靜王, 如今宮裏娘娘出了頭, 小一輩的也長成了, 再跟着王爺摻和,就是大大的不智。
“去園子裏,把寶玉叫來見客。”
賈母去換見客的衣裳,前頭賈赦賈政已将人恭敬迎入府中。
北靜王一向有美名,待人也謙和有禮,賈政對他很是欣賞欽慕,便比賈赦更活絡親熱。
“政公實在太過客氣了。世榮此番造訪,乃是為賀府中二公子撥貢之喜。”
賈政一疊聲派人去催悟空, 又殷勤請北靜王用茶, “這小鳳團還是臣妹婿送來的,府裏沒有好茶招待郡王, 只有這團茶勉強可過王爺尊口。”
北靜王忙謙辭一番,才擡手輕輕一呷,笑道:“始用不香而回味無窮,果然是鼎鼎有名的銀絲勝雪,林太師果然妙人。”
賈赦在一旁聽他們品茶, 自顧自兩口飲盡,見賈政投來譴責的目光,越發可樂。
他不是暴殄天物,就是愛看這個文绉绉的酸儒心疼跺腳。
那頭悟空別過黛玉,剛邁進正堂問安,賈政還沒來得及訓斥他,就有賈母派人來請北靜王到上房說話。
賈政只能咽下到嘴邊的呵斥,請北靜王往老太太那裏去。
賈母已換好了衣裳,臉上帶着慈和的笑意,“王爺快坐,是老身失禮了。”
“老太君說哪裏話。”
北靜王眉眼娟秀,款款笑談的時候便是老人家最喜愛的小輩模樣,“是世榮冒昧來訪,想着白日賀喜的人多,不好再來裹亂,才避到了這時。”
“寶玉小孩子家家,才一個貢生,哪當得起王爺這一番陣仗。”賈母總是樂呵呵的,也瞧不出親近疏遠,“若是往後落第了,豈不是要贻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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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君總是多慮。寶兄弟跟腳不凡,又拜了林太師做老師,若是他都要落第,竟沒有人能考中了。”
這樣的話今日已聽的太多了,老太太心裏有些膩味,便問起北靜王太妃。
北靜王這才露出一點愁色,“母親自上回偶感風寒,一直拖到如今還沒有好全,勞累的王妃也病倒了。”
賈母默然颔首。王太妃的病,真假還有待商榷,北靜王妃應當是真的不成了。
“太妃有了年紀,用藥都需謹慎,便只能溫養了。”
北靜王嘆一口氣,點頭道:“正是這個顧慮,才拖拖拉拉了數月。”
他像是不想再談這些煩心事,便笑問一旁的悟空:“上回贈寶兄弟的鹡鸰香念珠,可還喜歡?”
賈母朝悟空處一瞧,搶先道:“蒙王爺看重他,但那是禦賜之物,他是個潑皮猴子,哪敢讓他戴在身上?老身便作主替他收着了。”
北靜王臉色微凝,端起茶盞喝茶。
鹡鸰又名“張飛鳥”,有兄弟之意。皇帝賜他鹡鸰香念珠,既是安撫也是警示。他轉贈給賈寶玉,正是同一個意思。
賈寶玉受而不用,便是賈家生了二心。
這苗頭是早就有的,只是沒想到竟不可轉圜,是鐵了心不肯再依附于他。
“老太太,林姑老爺來了。”
賈母不着痕跡在北靜王身上一瞟,揚手命賈赦兄弟去接。
今晚是真熱鬧啊。
林如海這兩日忙着甄太妃身後繁缛喪祭,已久不曾來拜會。賈赦心裏奇怪,言辭間就略有試探。
林如海道:“聖上方才傳了口谕,命我出使茜香國,明日就要啓程。便來拜別老太太,再看看玉兒。”
賈政奇道:“茜香國全是婦人,每歲除了貢些東西來,與我們上朝并無往來。怎麽好端端的,要出使到她們那裏去?”
林如海露出為難之色,賈赦便搶先道:“皇上交代的事,也是好打聽的?如海要離京,咱們只管着照看外甥女便是。”
賈政讪讪垂頭,林如海不欲與兩個內兄生嫌隙,便道:“這也不是什麽隐秘事,只是邊防來報,茜香國仿佛有些異動。”
賈赦不料竟是這樣的事,憂心道:“護衛的人選可定了?”
他的嬌婿梁伯端還在金陵蹉跎,也不知道旁的人可不可靠。
“聖上已定了,都是禁軍裏的好手。”
說着話到了老太太院子裏,鴛鴦打起簾子,蹲身笑道:“姑老爺可來了,老太太正盼得緊呢!”
林如海知道北靜王在,便肅了臉,垂下兩道袖子,“見過郡王爺。”
北靜王忙起身還了半禮,“太師客氣。小王年輕,只喚我世榮便是。”
林如海自己就是善于用溫潤謙和僞裝的人,北靜王和他比較起來,屬實稚嫩。
四王八公的事情,林家人不好摻和,他溫聲推拒了北靜王的示好,對賈母道:“小婿明日就要遠行,萬望老太太保重身體,待小婿回來,再聽岳母教誨。”
賈母也不問他去哪裏,只拍拍林如海手背,笑道:“我在京中一切都好,你出門在外只管用心辦差,不要挂念我。”
林如海應一聲喏,賈母便朝鴛鴦道:“帶姑爺去見林姑娘。”
本該是黛玉來拜見老父,但有北靜王這個外男,便不好讓她出來了。
鴛鴦領着林如海往園子裏去,北靜王眼睛一轉,又和賈母說起家常話。
“王妃這一病,總是不見好。她精神不濟,也不敢再讓她勞累,府裏沒有人操持,竟是一團亂。”
賈母聽着不對,凝眉在他臉上一瞧,笑道:“王妃年輕,又只是些許小毛病,将養幾日總會好的。”
府裏迎春已許給了梁衡,探春惜春兩個還小,不足相看婚配。他就是再娶十個八個王妃側妃,也和自家不相幹。
因是國喪裏,不好宴客,北靜王看着天色将暗,忙起身告辭。
悟空跟着賈赦兩兄弟去送客,見人上了銀轎、漸漸出了寧榮街,這才折身往回走。
賈政好容易逮到悟空,忙教訓道:“王爺禮賢下士,又看重你。你少在園子裏厮混,多去北靜王府走動走動,往後必然會受益終生。”
悟空垂着頭,眉間隐有戾氣。
“母親說了不讓你再管教寶玉,少給他出這些馊主意。”賈赦拍拍袖子,回大房去瞧乖孫子。
賈政被他一呲,也不好再多嘴,憤憤回了書房,照舊把賈環提來教訓。
潇湘館裏,黛玉偎着父親的肩膀哭一回,又殷殷囑咐他保重身子。
她列了長長一串藥單,遞到父親手上,“這些丸藥都是父親常吃的,還有那避瘴防蟲的、消暑解氣的,都要備齊。”
林如海撫撫她的鬓發,“父親記着了,玉兒也要謹記保養身子。”
老太太吩咐了廚房備下飯菜,讓他們父女在潇湘館用飯。
夜幕挂上一輪小月,黛玉送別父親,朝怡紅院看一眼,心底微覺納悶。
他竟不來送送父親,又閉着門不來尋自己說話,實在不符他的脾性,當真是蹊跷。
她問紫鵑:“寶玉在前頭,可是挨了二舅舅的罵?”
“老太太三令五申不教二老爺罵他,誰敢給他氣受。”紫鵑搖搖頭,猜測道:“許是因北靜王在,一直應承王爺,有些乏了。”
黛玉不放心,打發雪雁去尋小紅說話。
小紅正在院子裏納涼,看小丫頭們三三兩兩在薔薇架下敘話。那井裏涼水湃過的西瓜開了一個,切成小塊放在白瓷盤裏,随吃随拿,倒也自在。
“雪雁姐姐。”
自家二爺常往潇湘館去,連帶的怡紅院的丫頭們也和她們混熟了。小丫頭們見雪雁來,忙拉着她吃西瓜。
雪雁拈了一片在手裏,和小丫鬟們笑着說了兩句,便去小紅那處坐着。
小紅白日裏染了暑氣,有些無精打采,見了她來,笑問:“太師可是走了?”
雪雁把西瓜遞給她,“姑娘哭了一場,已把老爺送出去了。”
她朝那亮着的窗子一望,問道:“寶二爺讀書呢?”
“送了北靜王爺回來,就一直悶在書房裏。二爺不叫飯,咱們也不敢去問,只能在竈上熱着湯,預備他餓。”
“這是怎麽了?”
雪雁見慣了悟空在自家姑娘面前逗樂的模樣,都忘了他也會有不高興的時候。
小紅記着襲人幾個的下場,一直不敢僭越,便搖頭道:“二爺不說,哪敢去問呢。”
雪雁回去把話報給黛玉,見姑娘蹙着眉,也跟着煩惱起來。
“要不姑娘去瞧瞧?”寶玉見了姑娘,必定就高興了。
紫鵑輕輕拍她一下,嗔道:“你也不看看是什麽時候了,哪有姑娘家大晚上去爺們院子的?”
黛玉記挂着此事,夜裏便睡得不大安穩。雪雁聽着她在裏間翻來覆去,便披衣去她榻邊說話。
“老爺有禁軍保護,又是上朝使者,必然不會有事的。至于寶二爺那裏,明日姑娘見到了,再問他也不遲的……”
黛玉面朝裏,也不看她,只悶聲道:“我曉得的,你快睡吧。”
雪雁無法,只得又回去睡了。
悟空躺在潇湘館的屋頂,聽着黛玉幽幽嘆氣的聲音,掐訣勾個瞌睡蟲,朝那屋內一扔。
黛玉心裏煩亂,正躁郁間,忽地升起一陣困意,一個哈欠還不及掩手遮住,轉眼就沉入夢鄉。
夢裏悠悠蕩蕩,竟又到了那灌愁海。黛玉四處張望一遍,也不見那鐘情大士撐篙而來,便低頭褪下絲履,往海裏踏浪玩。
這海水烏黑,本該是讓人懼怕之物,黛玉卻無端覺得喜歡。她難得起了淘氣的心思,兩只手拉着裙子,赤腳在水裏踢踏旋轉。
等她玩的累了,便坐在海邊休憩。那沙裏忽地鑽出一只紅殼的小螃蟹,威風地朝她招招大鉗子。
“你想夾我的腳不成?”
黛玉在它背上點點,見它并不張開鉗子,便把它托在掌中,仔細地端詳。
這小螃蟹的殼還有些軟,乖巧地盤在她掌心,兩只眼睛突在外頭一動不動,有些呆頭呆腦的。
黛玉不由道:“果然還是小猴子更可愛一些。”
話一出口,她便想起去年生辰吃桃時,那個潑皮仿佛也說了這樣的話,不由紅了臉頰。
那小螃蟹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橫着爬出她手心,自顧自往海水裏去,漸漸看不見了。
黛玉聽着海浪聲,正要把鞋子趿上,一擡眼見那灌愁海深處緩緩駛來一條小船。
白色的帆布映着黑色的海水,破開洶湧的惡浪,仿佛有着一往無前的勇氣。黛玉看得入神,忽見甲板上立着個人。
是個燦燦若朝霞的年青公子。
一雙手伸到自己面前,黛玉仰臉朝他笑道:“我認識你。”
“是的。”
那人喟嘆一聲,明亮的眼睛裏燃燒着一種熾熱的東西,“你認識我很久很久了,幾千年上萬年那麽久。”
被外男這樣直愣愣地望着,黛玉也不覺得害羞,只搖頭淺笑:“你诓我。”
“我诓誰也不會诓你的。”
那人執起她的手,十指交握着走在海邊,“我早就想這麽做了,但你總是害羞。”
“我不應該害羞嗎?”黛玉歪着腦袋瞧他,眼波裏流轉着俏皮的狡黠。
那人不說話,嘴邊噙着這世上最溫柔的笑意,投注在她臉上的視線深情而熱烈。
黛玉臉上燒紅,微微偏開頭:“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孫悟空。”
黛玉搖搖頭,“并不認得叫這個名字的。”
悟空笑一聲,拇指在她嬌嫩的肌膚上細細摩挲兩遍,“因為我叫這個名字的時候,已經不在你身邊了。”
黛玉望進他的眼眸,“那你從前叫什麽?”
“小石頭。”他認真道:“你的小石頭。”
小……石頭……
廊下的鳥兒叫了幾聲,黛玉從夢中驚醒,心底悵然若失。
“小石頭。”
她喃喃念一聲,抱膝望着窗外翠綠的枝葉,不期然想起一雙熾熱的眼眸。
那個人,叫……叫什麽來着?
“姑娘醒了?”紫鵑幫她勾起帳子,笑道:“老太太今日禮佛,不教姑娘們去請安,咱們自己院子裏用飯。”
黛玉下了榻,由着紫鵑服侍穿衣洗漱。
紫鵑給她簪上步搖,左右看了看,瞧着妥當了,便請姑娘出去用膳。
“對了,姑娘夜裏可是做夢了?我聽雪雁說,像是一直念着個名字。”
黛玉一愣,“并不曾做夢。”
“許是她聽錯了。”紫鵑給她夾了一筷子拌菜,“姑娘用過飯,就去外頭走走,今兒是陰天,不熱的。”
黛玉吃了七分飽,便放下筷子,“陪我去怡紅院瞧瞧。”
怡紅院裏靜悄悄的,小丫頭正拿着水壺給海棠澆水,見了黛玉主仆進來,忙高聲通報:“林姑娘來了!”
小紅匆匆跑出來,笑着把人迎進去,“二爺剛用過飯,正要去尋姑娘說話呢。”
黛玉見悟空匆忙把手從水盆裏拿出來,也不用帕子擦幹,只在身上胡亂揩兩下,就要來拉自己,忙錯開半步。
“怎麽越大越不如小時候了。”她嗔一句,用自己的手帕給他兩只手擦幹淨,“衣裳也不能再穿了,快去裏頭換過新的吧。”
“我急着見妹妹,這才敷衍了些。”
悟空低頭拉着衣襟瞧瞧,見上面水漬半幹,便擺擺手,“不用換了,天兒熱,一會就該幹了。”
黛玉低笑一聲,也不再說他,兩個人并肩往外頭走,預備散步消食。
“昨日見了王爺,可是不自在了?”
妹妹溫言軟語聽在耳中,悟空什麽煩心事都散去了。
他現編兩個笑話,把黛玉逗得花枝亂顫,這才答道:“那個王爺煩人得很,我想着怎麽教訓他,就忘了去送姑父了。”
“父親不在意這些俗禮。”
黛玉颦着罥煙眉,憂心道:“他是王爺,你在府裏怎麽樣都随你,去了外頭,可不是鬧着玩的。”
“妹妹放心吧。”悟空不願見她皺眉,拍着胸脯道:“我只想一想,不會犯糊塗的。”
黛玉将他上下瞧瞧,這才放了心。
人間自有秩序,偶爾縱性一次沒什麽,卻不好總是憑恃法術。但收拾一個北靜王并不是難事,悟空只等着時機到來。
他真正煩心的事,沒有人會知道的。
悟空心底一嘆,自袖中取出一個檀香木盒來。
那盒子一開就有一股華光閃爍而出,黛玉閉一閉眼睛,這才看見那發光的是顆珠子。
這珠子非金非玉,也不像明月夜光珠那般碩大,滿身清聖之氣,見之便使人心安。
黛玉問:“這是什麽?”
“這是我送你的東西。”悟空把那珠子放到黛玉手中,“妹妹把它挂在脖子上,一刻也不要離身。”
黛玉從沒有見過他如此認真的模樣,握着這珠子鄭重點頭:“我記着了。”
她這才發覺那珠子已穿好了絡子,便背過身去自己戴在頸間。
觸及了她的肌膚,那珠子的熠熠華光便淡了許多,只幽幽散着瑩光。看着雖華貴,卻不像方才那麽稀奇珍貴了。
“你不說,我便不問。”她拉着悟空的手,正色道:“但你須記着,你不好,我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