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老君是個挺和藹的爺爺,葫蘆裏又裝了很多好吃的糖豆, 豐山的小獸們很喜歡在他腳邊打滾。

他在豐山暫住, 倒是深谙“與人為善”之道,绛珠作為豐山的山主,厚顏讨到一粒養顏丹。

只是老君的臉色有些奇怪, 再三追問她為何對自己的樣貌仍不滿意。

绛珠默然無語, 又幫雍和讨要一顆。

咕嘟吞下小藥丸的雍和撩開衣角, 坐在绛珠身旁, 嘿嘿笑道:“老道士也不知道來幹什麽,出手倒很是大方!”

雖然即使他小氣,以雍和偷雞摸狗的本事也不愁吃不着。

绛珠正默算生效的時間,聞言便道:“許是為了山上那些黃金吧。”

豐山上的黃金比石頭還多,偶爾有路過的人瞧見,全都露出垂涎的神色。實際對他們這些原住民來說,那些金子并沒什麽用處,還不如樹上一個果子頂事。

雍和點點頭, 伸手在她光潔的下巴上撓撓, “可有什麽感覺?”

绛珠揉揉臉,苦惱道:“并沒有什麽感覺。”

雍和故作認真地将她左右看看, 一本正經道:“我覺得很美,比天上的月亮還美,美的照瞎眼!”

绛珠紅了臉,興沖沖往水邊去看。

那水面映着如嬌花照水的絕世容顏,翠眉紅唇、眼若銀丸, 不可逼視。

她心裏滿懷歡喜,卻又扁扁嘴掉下大顆淚珠。

她長到三百歲,就哭過這麽兩回,雍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攬着她笨手笨腳地拍拍,細聲細語哄勸。

“好妹子,可是哪裏難受?你告訴了我,我去把那牛鼻子打一頓給你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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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恨恨在他肩膀蹭去眼淚,終于把多年心事訴諸于口。

“那時我才化形幾日,自以為是頂頂好看的皮囊,誰知竟長成個紅眼紅嘴的猿猴臉……”

當時尚且幼小的绛珠,深刻認識到了人生的殘酷,修煉起來更加刻苦。

玉山上的西王母娘娘便是豹尾虎齒、頭發散亂,但她實力強橫,并沒有人敢取笑她。

绛珠純稚簡單,豐山富饒且民風淳樸,沒有什麽要操心的事情,她終日所能憂心的,便只有自己的長相。

尤其是雍和出現以後。

雍和聽她說起“紅眼紅嘴”的猿猴,默默吞了吞口水。

他頭回見绛珠時,她還是個小娃娃。他有心做個惡作劇,潛在水裏預備突然站起吓她,誰知她在水裏一瞧,就放聲大哭起來。

雍和只當是自己的本體吓壞了她,便決心修煉出人形,誰知道……

绛珠竟以為那是她自己的臉。

雍和心中五味雜陳,好笑中又有些辛酸滋味——原來他的本體真的很醜。

豐山的日子閑适自在,老君仿佛流連忘返,每日不是煉丹煅器,便是跟雍和兩人談禪論道。

直到某日大地震動,绛珠從睡夢中驚醒,推門便見天河倒灌、垂瀑而下。

天柱斷了。

雍和望着天上那個大窟窿,表情有些奇異,忙于照管山民的绛珠卻沒有發覺。

天柱折,地維絕,四極陷,九州裂。

天河中到底有多少水,沒有人知道答案。它日夜不停地往大地注入洪水,無情仿佛将要滅世。

洪水中妖獸肆虐,天下已呈大亂之勢。

豐山鳥獸被洪水沖走大半,另一半死于妖獸之手,欣欣繁育數千年,毀于一旦間。

绛珠的臉上沒有表情,雍和牽緊她的手,一齊望向天空。

老君擰幹衣袍上的水,定定道:“我有法子。”

這法子便是在豐山之頂架起大鍋,以奇特的五色石為料,日夜不停的在鍋中煅燒,直到石料化為漿液。

這漿液便可補天。

洪水把最高的樹都淹沒過了頭,幹柴難尋,绛珠施法抽出其中水分,照着老君的吩咐添柴控火,不敢稍有差池。

老君拿不準補天需要多少漿液,雍和便源源不絕地尋來五色石子,煉出一鍋又一鍋的五色漿液。

豐山之上,薪火焚燒了九九八十一日,老君遙望天際,終于道:“夠了。”

绛珠揩去額上汗水,擡手掩滅火焰。

“你預備怎麽辦?”雍和指尖拈着那剩餘的最後一顆石子,凝眉瞧老君。

老君解下腰間葫蘆,拔塞将漿液全數吸入。

天河河水傾倒,卻也有流火逸散,老君怕衣衫被火焰焚燒毀壞,無奈取出為绛珠煉造的護身寶衫披上,一扭身踏雲飛入高空。

這衣裙還是雍和托他造的,尚未完工便遇到了這樣的災禍,一直收着都快忘記了。

“竟像個女子了。”雍和搖搖頭,攙扶绛珠坐在一旁。

绛珠接過他手中那小石子摩挲,望着漫到半山腰的洪水定定出神。

雍和攬着她的肩膀,柔聲道:“有個巫族以身化道,造出了輪回之境,他們都會重新投胎的。”

绛珠點點頭,仰臉瞧那裙角飛揚的老君,“天柱斷折,便是補起來也撐不了多久。”

“老鼻子已想到了,他早獵殺了巨鳌,預備以它的四肢作為新的天柱。”

雍和望進绛珠的眼睛,“豐山根脈已毀,你看着只會傷心,咱們換個山頭重新開始好不好?”

石子瑩潤圓滑,卻還是硌得绛珠指骨刺痛。她垂下眸子,輕聲道:“好……”

老君補了多少日,雍和跟绛珠便在豐山頂等了多少日。直到最後一道縫隙粘合,再沒有洪水流下,躲在山上、樹梢的生靈爆發一陣歡呼,忽又哀聲哭嚎起來。

洪水沖走了他們的親朋,也威逼着他們的性命。這些時日的磨難已擊毀了他們的希望,即使此刻當真得救,卻還是恍如夢中。

老君鬓發散亂,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亮如星曜,氣象再不與從前相同。

這是因為補天的救世之功,助他成就了自己的“道”。

“四天柱已化為高山,分布四大部洲。東勝神州那根臨近大海,與你二人有緣,不若在天柱下安家。”

雍和無可無不可,只看绛珠意思。

绛珠把那補天剩下的石子随手一抛,振作精神道:“那山還不曾有名字,既要去,便先取個名字。”

雍和閉目想一想,“便叫……花果山。”

绛珠眼波流轉,嗔道:“我既無花亦無果,可見你是在寒碜我。”

“诶!”

老君一甩拂塵,捋須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正因你無花無果,他本體又肖似猿猴,才要取叫‘花果山’。”

天缺已補,洪水卻還未退。老君掐算出這治水之功歸于“禹”,便欲尋他襄助,不能再随他們前往東勝神州。

雍和伐木做舟、備齊飲食,攜绛珠往東而去。

老君此番補天,他二人有協助之德,跟着受了不少天澤,實力已不同往日。偶有幾個麻煩,擡擡手便可解決。

花果山因毗鄰東海,洪水比別處更深,二人暫住山腰,以水中魚蝦蟹鳌為食。

“也不知老鼻子什麽時候治到東海來。”雍和破水而出,高舉雪亮銀魚,“等這水退了,咱們便能種些開花結果的樹苗哩!”

绛珠把那魚接過,放到魚簍中,餘光見天際祥雲氤氲,不由笑道:“這不是來了?”

老君降下雲頭,拂塵道袍、鶴發童顏,一派超然氣象。

補天後他便心有所感,終于創立道教闡論天地陰陽,世稱道祖,位居三十三重天上,再不與凡人同列。

已成為道祖的老君履足東海,一為探望微時舊交,二來便是治水之事。

“海深幾何?”雍和撓撓頭,“我雖潛過幾回,倒從來不曾到過海底。”

這天下四海八河,若要一一測量,誰又有這樣的神通?便是已為道祖的老君,也是不成的。

绛珠料理了魚宴,請二人入座用飯。眼見老君愁緒稍減,這才折身往洞中去,取出一塊神光四射的玄鐵來。

“前日我們得了這塊镔鐵,绛珠妹子的意思,是請你造件乘手兵器。”雍和一想海底叫嚣那老龍,便把眉頭狠狠一蹙。

世間多是鳥獸成精,如绛珠這般草木得道的甚少。百獸以麒麟為尊,飛禽以鳳凰為長,這龍族也不知哪裏冒出來的,特設一個鱗爪之列,由他做了霸主。

因他常潛水捉食,和那海底老龍有了龃龉,一來二去便動上了手。

那龍也不知什麽來頭,興雲起霧是把好手,借着水勢很是逞了一通威風。偏他皮糙肉厚刀槍不入,雍和傷不得他根本,交起手來很是不痛快。

老君見他臉色郁躁,心中暗覺好笑,當即應了這請托,攜那镔鐵往兜率宮去。

親手錘煉至九轉,老君一想雍和秉性,将那鐵汁塑為長棒,兩頭裹上金箍,中間暗布星鬥。龍紋鳳篆密布其上,堪堪出世便有霞光萬丈、虎嘯龍吟,鬼神聞之驚懼戰栗。

老君左右端詳,提筆在棒身镌刻下一行小字。

——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

那棒仿佛通了人性,露出歡喜之氣。

老君捋捋胡須,點頭道:“便以靈陽為名吧。”

他提了這棒要往花果山去,卻迎面撞見禹王來見,只得暫停住腳。

雍和日日翹首盼望,只等老君送下神兵,立刻跳入水中把那老龍剝皮抽筋。

绛珠笑他孩童心性,卻也好奇那鐵能造出個什麽,便陪着他一齊朝離恨天張望。

好容易老君騰雲而來,雍和頭一回熱情出迎,誰知他竟兩手空空。

绛珠見老君面有愧色,便柔聲問:“可是出了什麽變故?”

“那鐵已煅出一條靈陽棒,只是……”

老君雙手攏在大袖中,嘆道:“給大禹借走了!”

“那頭熊?”雍和氣地跳起來。

绛珠素手輕拍他背脊,“許是治水有用,咱們也不急這一時。”

那靈陽棒變化自如,可大可小可長可短,用來測水再好不過。雍和無法,只得忍痛割愛,暫借禹王用用。

眼見雍和平複不滿,绛珠提籃去尋些山果招待老君,留他二人談禪論道。

那綽約袅娜的倩影走遠,雍和敬上一杯淨水,懶散望向大海。

“你功德已滿,早可成佛,為何還不……”

雍和皺起眉頭,“绛珠的機緣神秘難測,我不放心。”

老君搖搖頭,眼中暗藏悲憫,“天予不取,你的災劫還遠嗎?”

“那你呢?”

雍和玩味一笑,“天道為了渡你,芸芸衆生都可擺布,可曾問過你願不願?”

這補天,本就是一個笑話。

老君道:“你胸中戾氣憤懑太多,非是修道之人該有的。”

“若要一棵樹結好果子,便要時時修剪、灌溉,”雍和站起身,負手望向高天,“人對樹如此,天道待人亦是如此。”

他并不是想不透,只是見不得绛珠落淚。那豐山中的鳥獸何其無辜?

雍和決意不肯成佛,老君便不再勸,只閑暇時常往花果山坐坐。後來迷上鍛造法寶兵器,開了爐便不知要煉多少年月,便漸漸去的少了。

直到绛珠滿身是血的站在兜率宮外。

“他死了。”她手中緊攥舍利子,跪在老君身前。

原來他還是成了佛。老君接過那舍利子,望着绛珠頭上翻滾的劫雲,閉了閉眼睛。

“即使劫雷已至,你也不願意成聖嗎?”

绛珠淚承雙睫,“吾願終生為一薄命草木,換雍和再入輪回。”

大禹治水,将世上所有惡水引入歸墟,花果山便鎮在其上。

東皇建造天庭,群妖争鬥厮殺,歸墟裏的魔物伺機而出,居住在花果山上的雍和、绛珠便首當其沖。

他們鏖戰數月,便漸漸力有不逮。

“天予不取,還能硬塞?”

雍和嘴角帶血,摸摸绛珠腹部血洞,解開了身上的禁制。

他望向绛珠的眼中滿是迷離,聲音細小吹散空中:

“這佛,老子成還不行嗎……”

東海之上梵音渺渺,雍和頭頂劫雲,周身籠罩在金色佛光之內,縱身跳入歸墟。

劫雷追随而至,劈在海中嘶嘶炸響。東海中的龍子龍孫多有死傷,老龍咒罵數日不絕,囑咐往後子孫再不可與猢狲鬥氣。

他只當那花果山的猢狲尋了法子來治他,卻不知雍和意在東海之下的歸墟。

這劫雷一直劈了九九八十一日,龍族無奈離水依附天庭,提起花果山便心有餘悸。

劫雷終于降完,歸墟重回死寂,偶有茍活的魔物也不得不陷入沉睡,保全一條殘命。

“這胡佛果然大慈大悲,不惜以自身平定禍亂。”

“可惜了這樣好的跟腳,眼看已成了佛……”

看客如何議論無人在意,那東海破水跳出一顆珠子,飛入绛珠神府。

绛珠在雷聲中醒轉,身上的傷已愈合,心口卻如斧劈。

“花果山果然好福地,才飛升了一個胡佛,連那仙子也要渡劫了!”

“這劫雷不知又要劈幾日,吾等還是退避了吧。”

绛珠茫然四顧,踉跄着将花果山繞一遍,卻不見那熟悉身影。

“雍和……”

神府隐隐有陣嗡鳴,仿佛是他在悄聲應和。绛珠仰臉瞧上空越聚越密的雷雲,慘然一笑。

她本就是七竅玲珑的人,還有什麽不懂呢?纖纖五指弓成爪狀,素手探入丹田,緊攥住那顆不屬于自己的舍利子。

血污了裙衫,也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妖魔的。耳邊雷聲隆隆,绛珠恍若未聞,沿着花果山一路蹒跚往離恨天攀登。

花果山是天柱地根,只要爬到山頂,便可以抵達上天,可以見到老君……

老君在兜率宮中蔔算三日,算到雍和生機雖斷,同绛珠的姻緣卻未絕。

“天清地濁,天将再升,地将再陷。”

老君定定望向绛珠,“花果山有一塊仙石,暗合周天政歷、九宮八卦之數。待山不再撐天之日,便是雍和投胎之時。”

绛珠強撐的心氣一散,軟軟跌坐在地,“那就好,那就好……”

老君将她扶起,不忍望進那雙含露眼眸,“他的生機全系于你二人姻緣牽連,若要如願轉世,還需你挺過雷劫。”

绛珠修為尚不足飛升,這劫雷是因那胡佛舍利子之故。

但雍和要轉世,便不能損傷舍利子,這劫,需得绛珠自己去扛。

绛珠臉上滿是血污,她咬牙站起身,最後凝望一眼老君掌中舍利子,昂然往下界跳去。

她絕不能死。

東海之畔,花果山連降兩遭雷劫,天柱地根無懼損毀,汪洋大海卻被電射的沸騰了。

“猢狲!猢狲不可為鄰!”

海水沸騰,不知蘊養多少年才能再複生機。老龍氣急敗壞,不顧體面的破口大罵。

別以為他不知道,這绛珠和那猢狲是一家子!

天升地陷,鬥轉星移,世上不知過去多少年月。

東皇最終作古,天庭由玉帝與西王母共治,三界各有秩序,一派清平盛景。

這一日三十三天兜率宮宮門大開,繡鸾起舞、彩鳳清鳴,閉關萬載的老君騎着青牛下界,也無人知他去了哪裏。

花果山草木葳蕤,欣欣向榮,飛禽走獸各安其命,實乃世上最清淨祥和之地。

青牛伏在山下吃草,老君獨自上了山。

那山頂正中一塊仙石,高三丈六尺五寸,圓二丈四尺五寸,上有九竅八孔,靈氣逼人。

滿山仙草靈芝,獨這石旁光禿一片,唯一株弱草迎風招搖,妩媚可愛。

靈山黑蓮華光乍現,大雄寶殿中的僞佛噴出一蓬鮮血,擡眼見殿門口赫然站着一個絕不該再出現的人。

“孫、悟、空!”

鐵棒拖地,藕絲步雲履踏入殿中,“老孫打官司,一貫喜歡先輸後贏。”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東海是個鍋……

連鹽都不用放OvO

豐山、雍和、耕父是山海經裏的,老君補天是西游設定。

昨天有小天使反應看不懂,這裏解釋一下:

在我的胡編亂造(捂臉)裏,雍和是悟空的第一世。

雍和在山海經裏有,長的像猿猴,所以我把他作為悟空的前世,然後交代了他和妹妹的前緣,以及和老君的朋友關系。

老君“化胡為佛”,設定這個胡佛是雍和(悟空),然後胡佛圓寂,舍利子注入花果山仙石,重新轉世變成悟空~

不知道你們懂沒懂,我反正覺得我超級厲害的,有理有據的胡編亂造,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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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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